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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君:母亲茶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上游新闻    日  期:2024年3月20日     

新茶就要上市了,我不禁想起了母亲,十年前,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我们的。所以,每当新茶即将上市的时候,我特别思念母亲,脑海里也不断翻涌着关于茶、母亲和父亲的一些记忆。


记忆中,父亲特别爱喝茶,生火烧水泡茶便成了母亲开门前的第一件事。每天天还没大亮,我都会被母亲用蒲扇扇火的“扑扑”声弄醒,我知道,又是母亲在生火烧水了。于是,大家纷纷起床,洗漱后,父亲端坐在藤椅上,美美享用完一杯茶水后上班,我们兄弟三人吃完母亲做的早饭后背着书包上学。一家人一天的生活便在母亲烧水泡茶的过程中拉开了序幕。


我上初中时,偶尔会被母亲叫起来生一次火。起床后,想着母亲生火的样子,先找来一些木灰炭、玉米芯放在灶堂内,用刨木花或旧报纸垫底将其引燃,再把煤炭饼用火钳敲成大小合适的炭块儿放置其上,待火势渐大,便用蒲扇对着灶洞不停扇动,不一会儿,炉灶上那蓝色的火苗便随着蒲扇扇动的频率一闪一闪地跳跃。可我生火总不得法,整个厨房里浓烟滚滚,像“烧火土”一样,呛得我眼泪直流。


后来有了蜂窝煤炉就不一样了,只需在头天夜里将蜂窝煤炉的火门关好,留出一道恰好的缝隙,再盖上炉盖就行了。第二天一早,打开火门,揭掉炉盖,火苗便呼地一下蹿了上来,过不了多久,蜂窝煤炉上开水壶的壶盖就被蒸气顶得“噗噗”直响。这样,父亲每早喝到热腾腾的茶水时间能提前半小时。茶水的浸润,使得父亲咳嗽的声音和次数小了和少了不少。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外出务工的人特别多,汇兑业务主要靠邮局来完成。那时,我家与邮局门对门,到取款那天,天刚亮,外面早已人声鼎沸。等上班时间一到,邮局大门一开,前来取款的人便“呼”地一下涌进营业大厅,挤得邮局那扇高大的木门“吱吱”直叫唤,后面的人继续在门外拥挤着、吵闹着,使得平时冷清的后街在隔日取款的时间里,也变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在等待取款的过程中,不时就有人进屋向母亲讨要茶水,母亲总是笑脸相迎,及时为来人端来装满茶水的茶杯。时间一长,母亲便知道了取款人多人少的规律。后来,每到取款时间,母亲都会早早烧好一大缸茶水,放在门口一个小方桌上,供大家免费饮用,同时把家里的椅子、凳子支在街沿上,供大家休息和等待。即便后来汇兑业务多以银行为主,母亲依然会早早烧好一大缸茶水放在老地方,静等取款人前来取杯喝茶。只是到了傍晚时分,母亲把一缸茶水倒入下水道的时候,不免一声轻叹:唉,可惜这一大把茶叶了。


母亲的温和与善良得到同样热情的回馈。有人再来邮局取钱或上街卖东西时,总是第一个来到我们家,专门送来一些自种的新鲜瓜果和蔬菜,以感谢母亲平日里的慷慨。所以,即便在大雨倾盆的夏天和寒风呼啸的冬季,我家依然有很多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我知道,正是因为母亲的辛劳和付出,才使得我们的生活过得如茶水般温润。


“宁可食无肉,不可饮无茶。”母亲深知父亲的这点儿嗜好,哪怕是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母亲也一如既往地为父亲准备好茶水,随叫随到。


父亲去世的那个夏天比以前任何一个夏天都要热,七月的阳光如火一般地照耀着我,也照耀着父亲,病榻上的父亲枯瘦如柴,不堪一击。他已知自己将不久于世,然而只要我在身旁,他脸上又呈现着淡对生死的镇定和对儿子的信赖。那天下午,父亲服下镇痛药后,下意识地握着我的手,几分钟后,我几乎要睡着了,父亲在我怀里却悄然而逝。一旁的母亲端着为父亲沏好的茶水,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后来的某一天,话题谈到父亲与茶时,我对母亲说,您不知道茶水会影响药性发挥吗?听后,母亲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凄凄地说,咋不知道呢,给你爸泡了几十年的茶,在他最后的时间里,你忍心不让他喝!听后,我和母亲一起哭泣。


有些遗憾是无可弥补的,就像我对父亲。我知道父亲爱喝茶,但少不更事,加之茶于我又没有一点儿概念性的东西,直至父亲去世时,我都没给他买过一两茶叶。然而,就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年初,我却调到了一个盛产茶叶的地方工作了两年,期间,我学会了喝茶。命运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残酷的玩笑。


抑或想留念和忏悔一些什么,后来我回小镇看望母亲,每次都会给母亲带一些茶叶回去。母亲是知道我要回去的,所以她一直在门外等。当我转身走进老屋所在的那条小街时,远远就看见母亲手扶门框,眼巴巴地朝着我要来的方向极力张望,待我走近,她笑得很甜,脸如微风吹过的水面,双手微张做出拥抱的姿势,这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拥有的最为隆重的迎接。


走进屋,茶几上放着一杯早已为我沏好的茶水,看着茶叶在玻璃杯中上下沉浮,茶气氤氲,柔柔的。我的心一紧,痛了,赶紧转身,我看见以前送给母亲的那些茶叶,都被她细心地装在一个玻璃瓶中,放在靠墙一个柜子最显眼的位置,上方正好挂着父亲的遗像。


母亲低着头,似乎没看见我要哭的样子,一个劲地说,上次的茶叶还没喝完,这次又带这么多,也不怕浪费。我对她说,那时您为别人烧水送茶时,不知浪费了多少。母亲听后呵呵一笑,情况不一样了,那时如果哪天没烧水泡茶,正好又有人要喝,会让别人失望的。


听到母亲孩子般快乐的笑声,一种遗失已久的温暖在我心里慢慢发酵。


陪伴的时间总是过得太快,告别时,茶几上,母亲为我沏的茶水还袅袅地冒着热气,我却用微笑让别离变得更加忧伤。母亲依旧扶着门框,目送我走出那条小街。转角时,我回头看见母亲的手还停在空中不愿放下,使我一刹那间读懂了母亲无法传达的爱恋与不舍。

时光在年复一年的茶香中慢慢溜去,带走了母亲曾经俊俏的容颜和健康的身体,留下了令人心碎的憔悴与虚弱。随着病情加重,母亲已感觉到自己的星宿正从她的轨迹中缓缓陨落,病痛的折磨使隐忍倔强了一辈子的母亲终于说了一句软话——还是走了好。这句话真被她说中了,就在2014年新茶即将上市的那个春天,母亲含泪而逝,带走了整个小镇的善良与温厚。


雨水缠绵已经三天了,仍不见放晴的迹象。抬头望去,满眼的绿色都在燃烧,满地都是火焰与灰烬。雾气弥漫,笼罩万物,仿佛一切都在死去、一切都在孕育当中。我也早已没有十年前的那些悲伤了,我在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挣扎穿行,日复一日,渐渐忘记了母亲,也忘记了我自己,只是在这新茶即将上市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了当年那些忧伤而又温暖时光。


母亲,如果你在,该有多好!

作者简介


尹君,中国金融作协会员、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金融作协理事、巫山县作协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