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几年前,那时还年轻气盛、梳着中分头型、身材高挑的前律师张者,携着长篇小说《桃李》带给他的青年作家的潇洒气度,也带着对一种更优雅的郊野生活的向往,住进了京郊的一座园子,过上了他的“园丁加隐士”的生活。
说“园丁”可不是瞎闹的。自打张者住进了园子,风景变得愈发这边独好,来他这里串门的朋友渐渐多了。但见他那里桃红柳绿、枝叶芬芳,到春天,院子里开着硕大的芍药、绣球,院墙和篱笆上爬满了粉色的蔷薇,简直一墙绚烂;到秋天,满园的菊花,五颜六色争奇斗艳,更兼那树上真个是桃李竞妍,硕果招摇,叫人垂涎欲滴、流连忘返。便是其他季节里,那也是满园风光关不住的,不止玫瑰月季常年开,还有那菜园里的瓜果豆角,时令蔬菜,更叫人迈不动步,不摘点儿拿点儿就不甘心。
如此,对这里动心的人可就不在少数了。慢慢地,让张者“勾引”来买房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园子里又汇聚了几位文人墨客,扎堆来比做园丁了。具体都有谁,我这里不说,因为不能喧宾夺主——其实江湖上不藏事儿,我不说好些人也早都知道了。我们今天单说张者,他像一只专门“挂伴儿”的鸽子,用他的花园引得伙伴儿不断,一只两只三四只,几年下来,有了许多好玩的“芳邻”。
“隐士”自古有真有假,终南山上那些鱼目混珠的高人中,有些只是装装样子,目的还是要入朝为官,沽名钓誉,有几个安于寂寞愿意终老山林的,不住一住那郊野,哪知道寂静与寂寞的真滋味。我所佩服的,乃是张者的真隐士劲儿。别人来这园子里,只是咋咋呼呼闹着玩儿的,住不上三两日便要着急回城,而只有张者能够耐着住寂寞,是常年雷打不动安营扎寨的。所以,不消说,他便是这园子的中心,是无可争议的地主兼“群主”。
我之所以绕了这么大弯子,不只是为扯闲篇儿,是因为这与小说《芳邻》密切相关。说实话,我对这座园子里的日常生活,也大概有点儿听闻,算是张者的常客之一。所以我读这小说的时候,便和诸位有所不同。我映入脑海的,首先不是小说的内容和意义之类,而是暗自猜测和八卦,这些个人物究竟说的是谁,想着想着,便偷着乐,笑得我肝儿颤。
这很不像专业读者的样子,读小说,不好好琢磨其深意,倒专事猜想那人物如何对号入座,真是浅薄到家了。但没办法,这属于“潜意识活动”,咱自个儿也掌控不了。那“冰豆妈”、剧作家“隔壁老王”、还有那性感而孤傲的蓝清芳……都是自个儿在我的脑子里跳出来的,一想便知道那出自何处;再者,小说中那些说笑斗嘴和龃龉摩擦的场景,好像也已经有了实景中的模样。不过说到底,人家张者是专事编故事的,擅长的是移花接木张冠李戴,或是陈仓暗度李代桃僵的,这个自然我也清楚,都是经过了艺术加工之后的产物,是纯然的虚构,但在我的无意识中,那些个面孔还是按捺不住自动跳出来。
所以不管那么多了,作为半个知情人,先图个痛快,把“小人之心”完好地表达出来再说。没有“生活”,作家就算再厉害,也只能胡编乱造而已,而张者则是“真实地再现”了他熟悉的环境与人物。而且,他这真实是加工过了的,是经过艺术的混合、捏合、提炼和寄寓了的,已然变成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么说,便不是庸俗的八卦和揭老底,而是正经八百的表扬了。
张者是高明的小说家,说他高明,是说他一向擅长在日常生活中寻找有意味的事物,借助他特有的诙谐——有时是冷幽默,来加以点染和渲染,使其生发出意义或趣味,传递出他对现实的思考与态度。这样的写法当然也有来历和源流,对张者来说,似乎有两个交叉的谱系与他都有些瓜葛。比如写知识分子的钱钟书,当代的王小波和李洱;还有一个便是写北京的,远的可以扯上老舍,近的则或许有王朔,还有几乎平行的邱华栋、徐坤、石一枫等作家。两相交叉,似乎正是张者的方位或轮廓,带着略显节制的诙谐,多写北京地区生活背景中的知识分子或准知识分子人物。但他的辨识度也是鲜明的,那就是更接地气,更具有生动可感的现实性与生活气息。
《芳邻》便是如此。如果要让我来概括这篇小说的内容,所写的乃是“鸡飞与狗跳”的故事——说得更准确些,是一个“中产社会”的“鸡事儿”与“狗事儿”。这座园子,虽说名为别墅,但从活动其间的人物看,无非是些中产阶级人物而已,“真正的富豪是看不上这里的”,有“各行各业的精英,有大学教授,有企业高管,有著名律师,有媒体中人,还有政府官员……都算是成功人士”。这决定了这一业主群里人物的特点,中产的、有知识或有见识的、三教九流的、自命不凡的、社会边缘的,等等。是一个杂拌儿的混合型的小社会,一个当代意义上的“大观园”,置换为老舍式的场景,也是一个别样的四边开放式的“大茶馆”或是升级版的“龙须沟”。用莎士比亚的概念则是“福斯塔夫背景”,即社会各色人物活动的一个舞台式的场所。
而这样的一个场所,便成为了一个舞台,一个社会或时代的空间隐喻。
而且要命的是,在这个实体的窗口或舞台之外,还有一个虚拟的社交空间——“微信群”,在这个群里,每个人不但被“数字化”,还被“物化”,成为“冰豆妈”“金莲妈”“二流子爹”之类,大多数人的交集是在群里,所使用的语言也带上了“网络黑话”的色彩,所以千万不要小看了张者式的日常小景,这可恰恰是时尚的、时代的,小中见大的、意味深长的美学场景。
再来说说这“鸡事儿”和“狗事儿”。小说中开篇是关于园子里养鸡的争议:乡下来的蓝老太习惯性地养了一群鸡,结果引来了对邻居的困扰,尤其是她自己的女儿,曾留学海外的蓝清芳的不满,母女之间和邻里之间的纠纷迅速溢出,成为一场法理意义上私权与公权、个人空间与公共责任之间的争论与较量,且同时在现场与网络空间中展开。结果当然也可以想见,最终不了了之。
但小说至此仅是借“鸡事儿”拉开了一个序幕,真正的大戏还是后面的“狗事儿”。当过官员的田群主家的一只柴狗——学名“中华田园犬”,官名叫“阿黄”,外号则不雅,叫作“二流子”,试图与另一位女业主家的日本柴犬“潘金莲”交配。本来两只狗狗都在发情期,你情我愿,主人应该乐见其成,承认其“狗权”,或者至少不悖逆此物伦天理,但不想女主人根本看不上“二流子”和它的主人,于是当场断然拒绝。此举不免引起了田群主的愤怒,两下遂展开了唇枪舌战,且动用了法律与伦理的武器,于是在群里也迅速引发了一场规模浩大的纷争。参与者的话题不免触及了政治、历史、民族国家、人类价值与民粹主义等等敏感话题,分立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攻防战。相持不下之时,最后还是专修法律的蓝清芳,征引了一款官方发布的《文明养犬管理细则》,导致了田群主的“下课”。
小说看似高度戏剧化和喜剧化的故事,其实正是近些年来人人都有过的经历和经验,只是还少有人在文学中对此进行认真的处置罢了。张者虽然刻意将其浓缩在一个日常小景之中,但不难看出其深广的寓意。
这寓意我自然很难几句话说清楚,而且讲老实话,我也不愿意将其说清楚。因为说清楚了也许就矮化了这篇小说的意义,矮化了张者作为写作者的境界和动机。我料他最想说的,应该是这些年我们的社会与思想意识的一种变化。往浅处说,是一种社会情绪的释放,往深处说,是所谓共识的消解;还有,往好处说,是公众意识的觉醒,往坏处说,则是世道人心的败坏。很简单,以往我们的生存中,不太会因为这点儿鸡鸭猫狗的事情,引发公共性的纷争,而在当下,人们真的会因为一点点鸡狗不如的事儿,会闹得上纲上线、沸沸扬扬,不闹成事儿不得消停。单是这几年,多少群里发生着势同水火的对骂,多少人因为网络“出圈”而暴得大名或是身败名裂,多少人“愤而退群”或是被“移除”逐出,甚至多少群干脆解散或是另起重组,盖源于这种奇怪而分裂的意识与逻辑。
至于这变化背后的那些原因,自然复杂又深广,多可意会,难于言传。他没有说,我也不说,你自己去琢磨吧。
本还想说说张者的小说艺术,但至此规定的篇幅已经用完了。我想说的是,文如其人这句话大约是不会错的,张者的小说就像他这个人,需慢慢了解,初见时有点显得漫不经心,还有点三心二意,读着读着,深入了解,才能慢慢觉出滋味,觉出他的好玩,好玩中的机警与深刻,戏谑中的幽晦与阴鸷。他对于人性的敏感观察,对于人情的微妙洞悉,还有生成于纸上时候的散漫与氤氲,以及忽然洞开时的拍案与叫绝。
此刻的张者,必定在他那阳光灿烂的书房中伸着懒腰,嘲笑我的言不及义或是过度解读,呷着一口好茶,含糊其辞地说,这蠢货哥,净瞎白话。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张清华,1963年生,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出版《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猜测上帝的诗学》等著作十余部;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0年度批评家奖,讲学德国海德堡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等。1984年始发表诗作,作品见《上海文学》《诗刊》《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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