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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赞新时代|任光明:千里家园安在哉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任光明    日  期:2022年11月8日      

 

千里家园安在哉?

北宋词人贺铸在《题海陵寓舍四首之四》的首句,就如此直端端地喝问,叫人猝不及防。

近千年间,山南海北往来不绝的后人也常常伫立发呆扪心叩问:家园,究竟在哪里?

回答自然不尽相同。

明朝洪武五年即公元1372年,因为明玉珍在四川造反滋事,大将军蓝玉奉旨西征,旌旗召引的滚滚铁骑里有一个叫孙旺的头目跟随着戎马倥偬。在西征东讨的厮杀征战之间,他大约没有时间思忖这个问题。

这问题对他而言似乎极其简单,因为他的家乡,在声名显赫的安徽凤阳府,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同一故乡。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历史印记。

然而,待征西铁骑由鄂入川,横扫巴东、恩施、咸丰等地,抵达荒僻窎远的黔江,孙旺因功擢升为正五品的千户长,屯兵黔江。从此,他,以及他生生不息的后裔们,便将家园的坐标钉在了黔江的绿水青山。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孙旺刚屯兵黔江时,也许根本没把斯地当作第二故乡。他是客籍黔江“流水的兵”,随时可能拔寨远征,撤离“铁打的营盘”。

因此,他与知县卢祥将黔江县衙从湾塘迁到三十里外的现址楠木坪时,谋划并非万固千秋,布局相当简陋——县城城墙周长仅六百三十丈,城区约四百多亩,逼窄不堪,只能称为小兴土木,甚至有一种敷衍了事的潦草,还敌不过某位豪横的晋商徽商的私家花园。之后,最终的作品就只能是叼着半支烟便可逛完的一座弹丸小城。

说白了,此时筑城的孙旺,还没有“直把他乡当故乡”的意识自觉,也没有对戍边屯垦之地产生家园的心理认同。唐朝宋代,黔江都是流放之地,几乎是苦寒、贫瘠、偏远等一切总和的同义词,外籍人避之不及。何况,对异地他乡产生家园的情愫和认定,需要许多时日的居住日积月累,绝非一朝一夕或三年五载的心血来潮。

他率众建造旳县城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分别用正儿八经的官方语言命名为“镇夷”“望京”“宣化”“柔远”,表达着效命朝廷剿抚蛮夷平定纷乱的宏愿大志,并非亲切入耳的熟稔乡音。甚至,从几座城门的名字,还可以咂味出他对这方水土的几许轻慢。

然而,不管孙旺情不情愿,由于千总职位世袭罔替,后因清兵入关明朝消亡回不了故里家园等一连串原因,孙氏一族便世世代代在黔江娶妻生子开枝散叶,至今六百四十多年,传承了二十多代,现有八千多人,成为重庆境内孙姓最多的区域。


栖息在太极镇的这支孙姓族人,落脚在以金鸡坝为核心的李子村。

孙氏之所以落脚金鸡坝,除了清澈的金溪河水、宽敞的山间田坝这些山水构成适宜舒缓的农耕生息,另外,还有一个至今全族老幼都信服的久远故事。那是金鸡坝孙氏家族曾经的秘密。

很早以前,金鸡坝还是个无名坝子,人迹罕至,草长林深,仅是山洼里难得的一片较开阔的浅丘。十余里外的洞角寨,有人请土老司择地看屋基。土老司择地后嘱咐道:“看见戴铁帽子的切莫乱动。”建房主人以为是无稽之谈,他不相信真会看见有人头戴铁铸的帽子。开挖后,某日一乡邻从太极场上回家,头顶着新买的铁锅,也凑热闹看挖屋基。主人挖着挖着,撬松了一块石板,扑棱棱飞出两只锦绣华丽的金鸡。一只降在金团寨,一只就落脚在现在的金鸡坝。

挖屋基的主家怅然失落失悔,原来那人头顶铁锅,就是土老司谶言说的戴铁帽子。飞走了金鸡,无疑泄了脉气。

孙氏先人笃信,金鸡是祥瑞神鸟凤凰的原型,金鸡落脚的地方必定宜居宜家。擅长堪舆的土老司一本正经解读,前川后山的地貌适宜阳宅,前有金溪河这道“川”,后有莽莽三塘盖这座“山”,虽比不上南京的秦淮河与栖霞山繁华有名,但水润田坝产稻谷,山载竹木修华堂,也算是占据天时地利的风水宝地。

后来的历史印证了孙家先辈的选择。

凡六百多年,这拨孙氏家族分支在这片金鸡落脚的水土繁衍生息,辟田地,修驿道,建庙宇,办学堂,还筑起一座高耸的烟房——每年秋冬捡拾三塘盖满山遍野的桐籽米榨取桐油,然后焚燃桐油取其烟尘,卖给徽商配上冰片麝香骨胶制作上等墨碇,换回白花花的银子和黄灿灿的铜钱……颇为滋润的日子让坝外的族群眼红羡慕。

当然,偏安一隅的小日子难以逃脱大时代的激流涤荡。仅百年记忆之中,金鸡坝也历经无数坎坷。但孙氏一族仍然坚韧执抝地固守他们的家园,不屈于人祸与天灾。

只是,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人称金鸡坝的家园,被隐于官方认可的“李子村”这行政村的称谓里,亦如中国许多小地名这个坝那个湾的村寨隐入六十九万个行政村一样,只存活在乡民们日常交往的口语之中,平凡普通,没有任何惊天动地之举,几乎没有什么知名度。


去年,金鸡坝陡然声名鹊起,成为黔江一处网红打卡地。

成名的原因,竟然是垦荒还田,将六百多年前祖先们拓荒辟田的路子又重新复习了一遍。

事情肇始于六年前。金鸡坝一百一十三户的四百多亩良田,在经历三次栽蚕桑挖蚕桑的折腾之后,全部租给外乡人,每亩年租五百元,种植皇竹草,说是喂养商品牛。

肥沃的田土,插根扁担都会发芽,更莫说易生易长的皇竹草。不出三个月,金鸡坝陡然窜出一道碧绿的新风景:青糊糊的皇竹草发疯似的猛长,成片延绵,像茂密的青纱帐,又似密实的甘蔗林,更像野生的芦苇丛。

第一年,皇竹草没人割刈。

第二年,没人砍刈皇竹草。

但金鸡坝人依然收着租金,俨然完成了从农民到“地主”的华丽转身。钱虽不多,但不劳累,坐享其成,何乐不为?于是,喝酒、打牌、吹牛冲壳子成了另一种生活常态。“醉里既知身是客,直把家乡作他乡。”

第三年,烦恼来了,老板不再交租金,说是商品牛没喂成,没一分钱收入。

第四年,第五年,依然。

五年间,一片片皇竹草春绿秋黄,枯荣自便,满目荒芜,成了野猪、山鸡、白鹭们栖身的乐园。

自家种不了田,租金又兑不了现,全坝人都火气十足,哀怨一片。

上年纪的老辈人痛心疾首:天哪,这简直就是糟踏土地,暴殄天物!过去先人们修房造屋,哪舍得占用良田沃土?都是在沟坎坡脚刨点地基,撑几根柱子,上层加宽,才有土家吊脚楼这建筑样式。历朝历代,哪见过沃土良田种荒草?

年轻人被骂得羞愧无比,决计讨回荒芜的土地。

于是,在孙家贤、孙廷安、孙章明、孙章全等人倡议下,一百一十三家户主联名按手印,递诉状,跑法院对簿公堂,终于在2020年隆冬即庚子年的春节前,打赢了官司,拿回了栽种皇竹草那四百多亩土地的使用权。

但金鸡坝人仍然高兴不起来。经过调解,种皇竹草的老板后三年只交两年租金,每亩田土少收入五百元。再是老板屁股一拍走人,留下几百亩荒芜疯长的皇竹草,充不了粮食当顿,做不了饲料喂猪,也成不了柴禾煮饭。更要命的是,经过五年疯长,皇竹草的根茎早已在肥沃的土壤里盘根错节,左突右窜。若要复垦,凭一家一户之力,必须像先人们几百年前开疆拓土那样,再次演绎一遍刀耕火种。

而全坝二百六十多人,近百多青壮年在天南地北打工讨生活,留守村寨的多是老人妇女。即使他们胼手胝足披荆斩棘,像愚公一样挖山不止,也难以彻底刨除密实成簇的皇竹草根。

初冬,皇竹草已经由绿变黄在寒风中飒飒发抖,当木匠安装木模板的孙章会从新疆喀什回到了金鸡坝。喀什已落大雪,修房造屋季节性停工。这个五十岁的土家汉子虽然只读过小学三年级,但是一个见过世面的角色。十六岁到私人酒厂酿了六年酒,之后去浙江印花厂打工,再学木匠专司钉装浇铸水泥的木模板,凭一身手艺闯荡江湖,几乎走遍了神州大地。

在金鸡坝乃至太极乡方圆几十里,孙章会还有一个特殊身份:知客师。

乡下居家过日子,免不了红白喜事。但轮到各家却又稀疏。接媳妇、嫁女、出殡、起屋……都算大事,各有各的礼仪规矩,就需要一位总管统筹照应,才不至于混乱失礼。这特殊人选必须人缘好,懂礼仪套头,说话管用,能为主人分忧;再是口齿伶俐能说会道。

这些条件,孙章会都具备,多年来金鸡坝红白喜事总管非他莫属,人脉尤其活泛,大家都信实他。

五年间,孙章会目睹了包括自家近四亩土地在内被种植皇竹草的兴衰起落,决定返乡定居,还良田沃土本色,告慰列祖列宗。

村支部村委大力支持。因为皇竹草拖累,历年乡里考核各村产业发展,村里都说不起硬话。

恰好,上面有政策,实现农田宜机化整治,国家给补助。前提必须是组建农业合作社,田土流转集中整治和耕种。

于是,他邀约上孙章全、孙章安、孙章正、孙文彪、张翠银五位热心人,挨家挨户上门作工作,恳请大家积极参与,丈量田土面积,小丘改大田,铲除田埂地界,整治完毕各户土地同增同减。

无任何人反对和异议。几十年来,少有的高度统一。

腊月二十五夜晚,各家户主聚集村文书刘香家集中表态。

乡下人做事扎实牢靠,到会者先举手表决,逐一拍照,留下影像证据,再分户签字,气氛中弥漫着罕见的庄重。

腊月二十八,是土家人过赶年的日子,按常态该偎在热气腾腾的家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天天空飘着雪花,金鸡坝人倾巢而出丈量土地。往年荒寂的田野人声鼎沸,呈现出几十年不曾有过的热闹。

正月初八,八台挖掘机在金鸡坝轰隆隆唱起了欢快的迎春序曲:先把像箩筐大的每兜皇竹草根翻出地面,再用挖机的巨大铁铲将草根砸碎杵烂,然后复埋田里。

再是挞田坎、关水泡田、耙田、育秧苗等一系列繁琐的工序,全坝人分工合作,各司其责。五年来宽敞的田坝子终于有了来往穿梭忙碌的种田人,有了爽朗的笑语欢声。

陈桂兰、陈香兰等一群老老少少重新拾起了生疏的农活,再次温习栽秧、薅草、挞谷……等待弄阳春的过程。虽然苦累,但她们心里甜滋滋的,因为有收成,有收入。

离开了合作社理事长的办公桌,孙章会那几个月的劳动岗位是操纵微耕机耙田。因为填埋在田里的皇竹草根兜腐烂后造成沉降,微耕机时常陷落,最多时一天八次。每次都要动用三两个精壮小伙子垫木板,动抬杠,手抬肩扛将几百斤的微耕机从泥坑里解救出来。不仅花费时间,人也被泥浆糊得花眉花眼。

有人打趣孙章会:在外面当大师傅每天五百元的大钱不挣,回家修地球受这洋罪?

孙章会回答:我现在不满五十岁,还可以在外面挣大钱,但终归叶落归根。不整治好家园,老了好意思蜷在皇竹草丛里过日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全坝人奋战一春,终于恢复了四百多亩水田,在五月二十日开了秧门,六月八日关秧门,结束栽秧洗脚上坎。

五年来,金鸡坝的田畴第一次映出明镜似的水面,第一次让碧绿的稻禾重返家园。


二○二一年九月二十三日,是第四个中国农民丰收节。

这天,黔江区庆祝丰收节的会场就设在金鸡坝旳田坝子上。

老老少少的金鸡坝人,笑逐颜开,心里甜滋滋的。有史以来,从没有这么多的贵客光临他们的家园。他们从客人欣喜的目光和爽朗的笑声中,读出了客人们对自己家园的赞赏。

尤其是与会的在外乡工作的游子,更是啧啧赞叹:家乡变了,变得更乖更漂亮了!

是的,金鸡坝乖了,漂亮了。

朗朗丽日下,满坝子飘荡丹桂、山菊花的馨香,沁人肺腑。

田野里,蒿莱似的皇竹草彻底消失了。沿着光生生的耕作路慢慢徐行,映入眼帘的是一垅又一垅黄灿灿的稻田,一株株稻穗沉甸甸地勾着头。清风掠过,稻浪此起彼伏,哗啦啦齐声融入丰收的大合唱。

放眼望去,金鸡坝上增添了几处靓丽的风景。金溪河坎上耸立起一溜漂亮的中式长廊,因白鹭翔集,村里人称为鹭廊。曾废弃多年的凉水井,不仅水井重造,清泉涌流,还修筑一座造型别致的苏式四角亭——泉亭。更醒目的是三岔田的居高处,矗立起一幢双斜山屋顶的凤阁,斗拱飞檐,凌空欲飞。登楼凭栏眺望,阡陌田畴与绿水青山都尽收眼底,无愧金鸡坝的最佳观景台。

是年,小小的金鸡坝收获稻谷二十万斤,注册成“金鸡星”牌大米供市,因绿色环保特色成为黔江城的抢手货。村民们土地流转和务工收入全部兑现,合作社不欠村民一分钱,大家皆大欢喜。


最可喜的是,除了庄稼丰收,收入增加,金鸡坝人的家园情结也与日俱增。村容村貌与时俱进,家家户户院坝整洁,室内窗明几净。不少人户的墙壁上,张贴的是金鸡坝不同季节的风光照片,不再是媚俗的美人图。建设同一个家园,成了乡邻间共同的话题。留守家乡的,不在家乡的,老的,少的,所有乡党们都愿意为家乡捧土成墙。

七月里,拓展从白果坝到金鸡坝的耕作路,算来算去总有七千元缺口,孙章明、孙章齐等十六人二话不说,自愿捐资,保证了工程如期施工。

作为合作社理事长的孙章会,对家园的情感越来越浓酽,越来越细腻。冬天临河风大,鹭廊的小青瓦被掀翻不少,他自己请来一位瓦匠师傅,花几十元钱把瓦捡拾归位。依说,那鹭廊是公共设施,不该他掏钱。在村里施工的外地施工队,个别工人懒,不去厕所而是在柚子园里解决内急。孙章会发现后直接找施工老板交涉:再污染我的家乡,就把你们轰出村!施工老板应承改正,并嘻笑调侃:你们金鸡坝人管天管地,还管我的工人解手打屁!

砍草还田时,恰逢耕作路刚修好,路上时常踩满泥泞。在区供电公司工作的孙章齐,自掏腰包买了一台二手洒水车,免费冲洗路面,浇灌村里公共区域的花草。2022年遭遇特大干旱,他的洒水车更是大显身手,抽水灌田,浇水保柚子苗保油菜秧,没向合作社要一分钱油费。他腼腆地说,我是一个普通工人,能尽力为家乡做点事就心满意足了。

在城区教书的孙章贤,擅长养花,担当了村里公共区域的花种供应和种植管理任务,仍是无偿。他很高兴红灿灿的金鸡菊当选为李子村村花,因为这提议是他提出的。平时,他也搁一台皮卡车在村里,供村里免费公用。

为了利用金溪河水开发乡村旅游,合作社买了十二艘皮划艇试行“金鸡戏水”水美乡村项目,回村度假的厦门医学院大二学生孙俊熙,自告奋勇当了二十多天义务安全员。假期结束返校时,他已晒成“黑娃”。

区消防支队的消防员孙浩东,打工仔孙鑫、孙豪,长期担任金鸡坝乡村篮球赛志愿者,使这一山旮旯家园里的村级赛事迅速成为网红。

退休的高级教师孙林奎客居重庆主城,不顾酷暑返回金鸡坝,为即将开院的金鸡书院开讲第一课:人人参与建家乡,众人划桨开大船。

在城区读初一的孙梓萌同学,动情地写出《梦回家乡,金鸡飞扬》的诗篇,以饱满的情感和朴实的诗句,荣获黔江区主题读书活动初中组一等奖。

为了筹办村史馆,开石厂忙碌无比的孙文伟撬开了父亲遗留的百宝箱,翻出了他父亲孙全生的家国记忆:清光绪和宣统年间的田土买卖契约,民国年间彭水盐场公署代销的邮政储金凭证、国民政府财政部川康区盐警第四区的销盐准单,解放后黔江县人民政府下发的公粮通知单、土地房产所有证、卖肥猪的税票、粮食征购任务通知书……资料时间为一九0三年至二○○三年,恰好跨度百年。他家素有家园情怀的传统。民国时称霸一方的土匪韩孝顺扬言要洗劫金鸡坝,孙文伟的奶奶张宗兰硬是不信邪不低头,誓死捍卫自己的家园。她提着火铳端坐在门前大路上等候几个月,直到经族人斡旋韩匪承诺不再骚扰金鸡坝,张宗兰才将沉重的火铳挂上板壁。

三十多岁的孙二,也给村里献计献策:从今往后,田坝子上再也不要土葬埋坟,该给后人留个观瞻顺眼的好家园!

最让人感动的是,拥有金鸡坝、白果坝、烟房坝的李子村,已在金鸡坝连续举办了两次村级春晚。大年初一晚上,返乡农民工,在外工作者,返乡大学生,和留守故土的乡亲不畏天寒地冻,朔风呼号,一改往年宅居打麻将的常态,聚集金鸡坝篮球场,唱山歌、打溜子、摆龙门阵、说过往、谈未来,在线观看竟达两万多人。乡党们说比看央视春晚还过瘾,因为是彼此熟悉的乡亲用熟稔的乡音交流家园里外的物事,茶香,酒淳,情真,溢出的是满满的乡愁。


两年间,金鸡坝人自强不息共建家园的精神引起了社会各界的认同与共鸣,纷纷施以援手,先后实施了人居环境改造、改田改路、修筑河堤、打造鹭廊、泉亭、凤阁等景观、修建金鸡书院、公厕等一系列项目。

九月里,重庆大学规划建筑学院院长杜春兰踏访金鸡坝,慨然承诺为金鸡坝免费提供一户一图的风貌改造设计。

平心静气而论,金鸡坝绝对不是山水田园最美的地方,但村民们在言谈举止中自然流淌的家园情怀,却深深激发文人骚客们的共鸣。许多不是金鸡坝出生和生长的“外人”,通过自己熟稔的艺术形式,在金鸡坝这个节点上,释放和放大着各自积淀甚久而无处安放的乡愁。

鹭廊、泉亭、凤阁的施工者孙文海,是濯水那世界第一风雨廊桥的建造师,曾获重庆建筑最高奖项“巴渝建筑奖”。但他不以鹭廊这些工程量小繁琐而懈怠,依然用心尽心,因为他也是孙氏家族分枝后世居冯家坝那房人的子孙。

出生在金溪镇的孙家云在城区教书,平时与金鸡坝没多大瓜葛。金鸡坝网红出名后,他多次去采风踏勘,字斟句酌写出金鸡坝村歌《梦回家乡》歌词。

资深摄影家刘永锋、叶星箭、田鹏等人,经常在周末挎着长枪短炮,操纵着无人机,出没在金鸡坝的村寨田野摄影像、拍抖音,创作出一帧又一帧佳作。

擅长文学的本土作家、诗人们,则在金鸡坝春夏秋冬的采风中升华着自己的创作。年届七旬的诗人黄晓东,四十多年前在离金鸡坝不远的青岭当知青,对比旧貌新颜,文思泉涌,诗词迭出,其中一曲《临江仙》唱道:

太极田中禾稻熟,金鸡龟背朝霞。草根肥水唱青蛙。欲吟如梦令,却乐浣溪沙。凤阁泉亭秋色里,武陵文旅人家。丰收新谷向谁夸。上廊知节气,与鹭话桑麻。

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炬学先生,土生土长彭水县鞍子苗乡,也欣然为金鸡坝的嬗变捉笔挥毫,写就洋洋洒洒的《金鸡坝赋》,赞叹这“桑麻鱼米之乡,耕读孝悌之里”。

原籍沙坝乡的黔江新华中学教师罗中兴,兴致勃勃撰写《金鸡坝赋》后仍意犹未尽,又铺写《金鸡坝颂》,吟唱那“晚霞映谷,金光闪闪,稻浪金毯,一望无际”的美景。

最费心思的是万世亮、庞春林、王念久、邹泽、程昌明、徐飞等一大群黔江本土的知名书画家,从去年盛夏到今年金秋,耗时一年多,踏遍李子村的山山岭岭,仿元代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画意,用传统的浅绛山水手法,联袂创作出画芯十二米的山水长卷《李子富村山居图》。画作以金溪河为纽带,集中凸现李子村以金鸡坝、烟房坝、白果坝为主体的山川景色和人文风貌,是黔江历史以来的首幅大画长画。

最难能可贵的是,与金鸡坝毗邻的本乡乡党胡长彬,年近半百,因家境贫寒初中停学,然后在绍兴一带打拼近三十年,算是资深的农民工。他在异乡的电脑上目睹此画,饱含深情赋诗题识:

  云烟变幻墨生香,夹岸秋村画卷长。霞映山居镌岁月,风吹稻谷辨阴阳。泉亭水溢探花字,龟背林荫礼士房。九尺清天明皓首,千年老杏历沧桑。松摇白日三心静,岭蘸金溪一练狂。笔走龙蛇书大草,何人在此作文章。

他写的文字,与其说是诗歌,不如说是倾泻着对关山遥阻的家园深入骨髓的一往情深。

无独有偶,四百里外的秀山峨溶乡六十八岁的农民白华凡,也凭不太精湛的自学绘画技能,用国画形式绘制了一幅他家乡的山水长卷,画芯也是十二米。卷首,他用浓黑的行书题写了两个大字:乡愁。

大约,乡愁是人世间最常见最容易引起共鸣的情感,不分地域,民族,国籍,谁也不愿意与故土家园相连系的脐带被无端绞断。


2022年,百年不遇的干旱,持续的高温,使金鸡坝稻谷减产近半。

九月里,依然烈日当空,酷热难耐。本该开花时节,丹桂却没吐露芬芳。犁铧尖等好几处土肉瘦削的小山堡,成片的慈竹林已被晒死发白,枞树林也红得像被烧过荒。长久的暴晒,田里的泥土成了齑粉,唯有金溪河水还闪着一脉粼粼波光。

烈日下,孙章会、孙章明、孙章齐等人并没有因为当年稻谷减收而气馁。他弟兄几人顶着炙热的骄阳,赤裸着黝黑的胸膛,光着脚丫,架起突突突的抽水机,抱着粗大的高压水管朝远处洒水,浇灌不久前播种的油菜苗床。高高扬起的水雾中,竟闪烁着一道绚丽的彩虹。

没有什么战天斗地筚路蓝缕的豪言壮语,孙章会朴实地说:现在苦点累点,明年春天油菜花、李子花总会盛开。那时,该还我一个五彩缤纷的家园!

金鸡书院旁边的柚子园里,一群人正七手八脚薅刨去年栽种的泰国红宝石青柚。因疫情没返校读书的大学二年级学生孙浪,也参与在耕耘的队伍中。他母亲龚健荣蹲在他身边,手把手教他如何砍草松土护苗。

不远的鹭廊里,几位金鸡书院的学童正摇头晃脑吟诵贺铸的诗篇:

千里家园安在哉,羁栖犹喜占池台。酒非从事断年别,风是故人弥日来。黄鸟绵蛮紫椹熟,白鸥瀺灂绿萍开。颇知老子机心废,留得伊渠兴尽回。

不知怎的,在稚气且悠扬的诵读声里,我蓦然想到当年金戈铁马千里迢迢开疆拓土的孙旺;以及六百多年后他原乡凤阳的后辈乡党,因一纸按着十八个手印的盟书,不再背着凤阳花鼓离乡背井讨饭逃荒,进而使中国农民能在自己的家园自主耕耘,远离饥饿;还有他至今仍在武陵山皱褶里一个叫金鸡坝的角落生存的后裔们,对并不丰饶的家园依然存留的那份厚重眷恋和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