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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乡村|施崇伟:家与家乡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施崇伟    日  期:2022年6月24日      


1982年深秋的一天,我下了火车搭乘末班渡船从冬笋坝渡到顺江码头时,天已黑尽。从顺江到家,还有二十华里路要走。我长长舒了口气:“再晚,我也能走回家了。”如果坐脱了收班船渡,我就回不了家,就得露宿乡野了。

那时,家与家乡是一个地方。那个渝西乡下的小村庄,有大山有小溪有古树有我熟悉的村民有一起长大的发小,最重要的,有那风雨飘摇的老屋和风烛残年的爷爷、奶奶以及供我读书的父母、同一个屋檐下的弟弟妹妹。

头顶星光,手挽月色,我的双脚在马路上交替前行。路旁高高低低的树影,风一吹摇晃的样子像酒后的醉汉。不时遇到亮着黄灯的路边茅舍,传来狗吠增加我的勇气,让年少的我尚能抵抗这般鬼魅情形。不过,此时最想能有同向的路人结伴而行,可直到走拢灯火通明的仁沱场镇,一条大路也只有我一个人郁郁而行。

过了仁沱三角坝,还有八华里黑路。我似乎已经闻到了家乡的味道。是的,是桔柑的味道。家乡在綦江河边,沿河两岸遍植桔树。正值果子成熟季节,空气里弥漫着果树的甜香。越往前走,那熟悉的桔香越加浓郁。我隐约听到前面有匆匆脚步声。循声而望,前面有个晃动的人影。我加紧赶上去,果然是一个挑着担子的汉子的轮廓。我向他追去,他也回头看我。借着月色,我认出了他,这不是本村的成开吗?他挑子一甩,和我来个熊抱:“哎呀,是秀才啊!”他从挑子里拿出圆圆的桔柑:“来,吃两个,卖剩的。”

我接过桔子用手分成两半,囫囵着往嘴里塞,狼吞虎咽,风卷烈云。喘着粗气说:“啊,好吃好吃!”其实卖剩的都是劣质果,因为正饿得慌,因为是家乡的味道,倍觉甘甜!

一边走,一边听成开聊起村里的事:陈二结了个贵州媳妇,张大汉家的母猪生了八个猪崽,陈正荣开豆腐店成了万元户,戴起大红花到县里开会领回了奖牌,村头的大黄葛树被雷电劈断了,“黑狗”到大山打猎被狍子咬伤……听家乡的新鲜事,比看电影还有滋味。有故事的行程,感觉脚下生风。幺店子到了,我听到了村头的狗吠;紫尾子到了,我看到老屋的灯光,我听到了爷爷“哐哐哐”的咳嗽声……

之前没有写信给家人,我的突然出现,惊喜了全家。母亲连忙煮了鸡蛋面,父亲倒了二两小酒陪着我说话,爷爷奶奶从被窝里爬起来,弟弟妹妹围着我,问不完的问题。直到月落,直到夜深,弟弟趴在桌上响起鼾声,一家人都还久久不愿去睡。

后来,我工作了,我成了家,我有了孩子。我先在一所乡下小学教书,我再搬迁至县城,从县城的出租房到搬进新买的房,再到繁华的市区,住进有花园的热闹小区。几十年间,每隔一段时间,我的家就有移动。每移动一次,就与家乡隔得越来越远。而那有大山有小溪有古树的家乡依然在那渝西的乡下。

2002年冬天,我站在寒风中接听到一个比冰雪还凛冽的电话——奶奶走了。顾不上给单位告假,顾不上带任何一件行李,我直奔车站,恨不能有一双翅膀,马上飞回故乡。

在驶往家乡的车上,奶奶和故乡,像一部电影在我脑海回映。小时候,在纳凉的夜晚,我和弟弟妹妹紧围着奶奶,听她讲牛郎织女,听讲唱“摇啊摇”的小曲。上学后我很贪玩,和伙伴们玩得尽兴时常忘了回家的时间。奶奶总会在老屋前的树下,目光探向门前小路,直到我出现在她眼前,投入她怀中。奶奶为了节省生活开支,在家门口小河边劈出一块荒地,种玉米,种菜,不辞辛苦……

当晚,我赶回了老家,赶回到奶奶身边。奶奶躺在棺木里,棺木摆在堂屋正中。我掀开罩在她脸上的白布,露出她的脸,干瘦、苍白。梳理得整齐的头发全白了。我的泪水盈满眼眶,我的眼前白茫茫一片,任由奶奶往日容颜来填满。我坐在奶奶身边,埋头看她的遗容,抬头间又望向门前的老黄葛。家里人越来越少,没人为它修枝打药,它的枝条像一头乱发丛生,粗杆上已生出些虫眼。如今,奶奶走了,连陪老黄葛树的人也没有了,老家,越发凄冷。

渐渐地,父母老了。我把他们接进了城里,家乡成了遥远的地方。算一算,我又有三年没回去了。

不久前,小学的同学群有人召集搞一次同学会。我热烈响应,并为此而激动得夜不能寐——我确实想念家乡了!

最早的班车,载我到村头幺店子。近些年,集镇搞起了旅游,幺店子越发繁华。来来往往的,很多是远客,我是回家的故人。

公路两旁,坐落着一些陌生的高楼。以前的泥路已铺了黑油,踩在路面,光滑得让脚不习惯。拐过弯,哗哗水声传来,四下望去,没有了渔船,也没有了操着乡音的浣衣女,新修的滨江大道上,几只闲散的鸡在觅食,狗在太阳下打盹。

新修的紫尾子,仍是那群矮矮的房子,被竹林包围着,老屋的墙壁都被粉刷得雪白。还是那七八户人家,只是,人已经变了些样。曾经的童年小伙伴大多去了远方的城市;爷爷和一些老人,都已经故去;邻居彭大叔、戴大爷,白了发,掉了牙,悠闲地坐在老树下。面对我的称呼,一脸漠然,隔了好久才惊叫出我的小名。綦江河水哗哗,黄葛树长了新芽,竹园,还是那个竹园;风一吹,老树和新竹挨得紧紧,风再一吹,又轻轻疏朗开去。

我似乎明白,家与家乡是一个随着年龄而不断变化的概念。童年时,家与家乡是“同一首歌”,母亲呼叫一句“回家吃饭了”,胜过美妙的歌唱。长大以后,“家”是一场接一场的奔波,在奔波的接力中与“家乡”越来越疏离。先是贴着八分邮票的家书,继而是只有地址和数字的汇款单,然后是不着一字的电话。当接电话的人都散去之后,家与家乡几乎难以相连。

而今,我在“家”里,高楼林立挡住眺望家乡的视线,塞满耳朵的车鸣人喧掩去了家乡的柳笛。而一旦入梦,故乡的山水草木,总会纠缠着问:何时才能把“家”带回到“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