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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荣光|邱志荣:梨花又开放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邱志荣    日  期:2021年5月19日      



 

窗外的梨花儿又开了。她洁白如雪,芳香浓郁。蜜蜂在花朵上或翩翩舞蹈,或吸吮花蕊。

虽说山区的气温要低一些,空气里风还夹杂着凉意,但三叔在电话里说,爷爷坟上的梨树也开花了……

于是,我的思绪穿越时空,爷爷一生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


不打铁不种地,爷爷从小开水磨


两百年前,我的先祖离开广东经湖南移民入川,十多代人一直居住在川北山区一个叫柏林的乡场上。爷爷的爷爷和爷爷的父亲都是当地十里八乡有名的铁匠,炉火和烧红的铁散发的高温烤得他们每天汗流浃背,因此他们基本都不用穿上衣,总是赤裸着上身甩开膀子抡起铁锤,锤打一坨坨一块块烧得又黄又红的铁,将它们锻打成锄头、镰刀、菜刀、钢钎、锤子、门锁等等。“当——当——当”的打铁声常年在乡场和山里回荡,成为铁匠最自豪、农民最喜欢听的乐曲,那是最有力量的打击乐。

1910年秋天,我爷爷就出生在这样一个铁匠世家。但是,从幼年到少年、青年的十几年里,爷爷一直觉得打铁的声音震得他耳朵疼,打铁的样子很粗鲁。爷爷的父亲叫我爷爷去学打铁当铁匠,他不去。叫他去种地,爷爷又觉得我们那里山高田地少,一个人只有两分田地,几个月才能收获一次并且还长不出几颗粮食,每天忙着种地的人,种了几百年也没种出个样子,也不去。他的父亲气得多次抡起巴掌打他屁股,还骂他长大了要成为靠讨饭求生活的“讨口子”。但从小在场镇上长大,相对于当地山凹里和山上的人,爷爷有见识更有自己的人生打算。

家门口有一座水磨坊,河水冲击带动石磨盘转动很神奇。麦子从磨盘上的小洞放进去,马上就从两扇磨盘间的缝隙里变成白面粉滑落到磨槽里,面粉在灿烂阳光照射下白得刺眼,飞扬在空气中的面粉末五彩缤纷,犹如灵巧的小精灵……爷爷从小只对水磨坊痴迷,每天在水磨坊玩耍,八九岁就跟着大人学开水磨、做面,很享受选麦子、开水磨、筛面粉、调水、揉面、晒面、切面条这些事儿。 爷爷正式做面的时候,家里制面条用的箱子堆积如山,全家人犹如生活在面箱炮制的巷道里。他每天与麦子、面粉打交道,常常满身面粉像个圣诞老人,特别是面粉粉饰了他的头发、眉毛,让他十几岁就“白发苍苍”富有喜感。那时没有烘干设备和技术,阴雨连绵时,爷爷的眉头愁成疙瘩,满心痛苦和焦虑。阳光灿烂时,树叶忧郁起来,鸟儿和地上的虫虫蚂蚁都藏起来时,爷爷就兴奋不已,他戴顶草帽,裤腰上插把大蒲扇,黑黝黝的脊背上汗流成溪,不停穿梭在晒场上面条的方阵里。只见他轻轻的翻翻这里又捋捋那里,像为出嫁的女儿梳妆一样,一丝不苟地把每一把面条收拾得整整齐齐,精致无暇。一天时间足可以把几百斤水面条晒干。于是,爷爷就会把晒干的面小心地平铺在宽敞的大面板上,细心反复比划后才一刀切下去,面条断裂的清脆声悦耳动听。随后,爷爷搬起指头计算立山、合兴、三元、三河、马鞍这些分散在山里的小乡场的逢场天,日期一到,天不亮就提着马灯或者举着火把,挑着一、二百斤干面条出发,翻山越岭赶场去卖面。

解放前的川北山区满是凄凉,生命存在的形式仿佛就是叹息,经常可以看到倒在路边的饿殍。爷爷一家老小虽然也经常吃粗糠野菜不能饱腹,但全家没有一个人饿死。这是爷爷常年挑灯磨面、打起火把奔波在陡峭的山路上,沉重的脚步踏碎一块块顽石,艰辛的汗水撒满山路换来的。爷爷每场卖面能赚一、两钱,切面产生的面渣在锅里煮成面糊糊维持一家老少八、九个人的生计。


水磨拆除又种菜,眼疾折磨又无奈


1950年初春,山坡上的小草刚刚吐露新绿,路边顽强的野花儿正在长出骨朵。我家对面的清水岭山坡上走下来七八个穿军衣的人,他们虽然衣衫褴褛,但个个红光满面,气势不凡。一到乡里,他们就告诉大家:“解放了!穷人当家做主了!”爷爷也跟着大喊:“解放了!解放了!”其实他和其他人一样,不知道啥叫解放。喊完了口号,爷爷依旧开水磨做手工面,照样天不亮就挑着面走三、四十里山路去一个又一个地方赶场卖面条。

过了两年,一个梨花飘飞的时节,公社干部找到爷爷,说是要拆除水磨坊修拦河堰,让人民群众一年四季有水吃还不赤脚淌水过河。爷爷一听,顿时头晕目眩瘫倒在磨旁,面部肌肉也因极度痛苦而抽搐……谁都知道,爷爷已经在这个水磨坊做了近三十年,磨坊里有他的童年、少年、青年、壮年的人生记忆,更是他人生的全部希望和一大家人的生计所系。那时,爷爷的手工面技艺已经无与伦比,洁白、不浑汤、口感韧性好的特点早就闻名十里八乡,甚至成了山里人送礼的佳品,走亲戚和婚丧嫁娶都送爷爷做的面条,家里来了贵客也是用爷爷做的面条当大菜。他的面条甚至还卖到了两百里外的县城。别人都说,拆除水磨坊就是在要我爷爷的命。我爷爷虽然也确实舍不得,但还是答应了公社的要求。他说,乡亲们到处找水吃确实恼火(意思是很困难),大冬天光着脚从冰冷的河水里走过遭罪,看到洪水把人冲走心疼。只是后来很长时间,他都板着脸,还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好像要把心里浓雾般的愁苦情绪随着烟雾一起吐出去……

时间是一双神奇的手,能够抚慰任何的伤痛。眼看着全家连一碗面糊糊也吃不上了,儿女们饿得面黄肌瘦,像烈日暴晒下的嫩苗样没精打采,爷爷知道生闷气不是办法,得想法填一家人的肚子。

我们乡只有唯一一条河,这条河没有名字,她的源头散乱无章,星星点点的山涧水汇聚在一起而形成,河面最宽也不到30米,河床有的区域常年水不没膝,但这却是全乡上万人的救命水。

山上的田地贫瘠,土层薄得栽不稳菜苗,天旱年份,瘠土成灰随风飘去,庄稼会痛苦得扭曲在一起。幸运的是,我的老祖宗有眼光,数千里移民填川,依然知道水对安家、发家的重要性,把家建在了河边。河边的地多是沙地,沙土厚实松软又不愁水,容易长出水灵鲜嫩蔬菜。家乡的场镇名字很美但是袖珍场,Y字型的街上住着几十户何、廖、杜、曹、吴、李姓人家,我家就与街上隔一条河。爷爷从小和街上的人混得烂熟,相互之间经常乱起诨名乱笑骂寻找乐趣,却增添了情感。

那一年的早春,梨树刚刚要吐露新绿的时候,爷爷决定种菜。他挽起裤腿,挥动一把大锄头,把自家的田地深挖了一遍,又挖断靠近菜地疯长的茅草根,防止草根窜入菜地吸肥。爷爷绣花一样精细的耕作,把沙地变得方方正正,土壤厚实松软,又把从乡场上搜集挑回的大粪、小便和自家的猪粪以及捡来的狗屎均匀地埋进土里。梨花盛开的时节,他满怀爱怜,小心翼翼地把一株株柔嫩纤细的黄瓜苗、丝瓜苗、辣椒苗、南瓜苗、四季豆苗栽进犹如新棉絮般柔和温暖的土壤里。菜苗们懂得爷爷的心思,它们知恩图报,很快就长得茎壮如柱,叶厚如掌。菜苗怀春的时节,爷爷的菜地绿肥红瘦。挂果时节,黄瓜、丝瓜一根根悬挂在藤蔓间,壮如棒锤,辣椒大如灯泡,南瓜大过脸盆,四季豆壮如男人的大手指……挑去街上的蔬菜经常被一抢而空。

种菜让爷爷收获了惊喜、成功、羡慕与尊重。因此,他心情爽朗,笑容总挂在脸上。

舒心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爷爷种菜、卖菜没有几年,就逐渐感觉两只眼睛发痒还常常眼泪长流。别人开玩笑说:“你卖菜生意这么好,还哭啥子嘛!”爷爷只能苦涩地笑一笑。山里的医生说我爷爷眼睫毛往瞳孔里面长了,不仅遮住了光线,还因为睫毛刺激瞳孔常年流泪,这在当时山里的医疗条件,可是个治不了的疑难病。后来爷爷的视力越来越不好,六、七月的炽烈太阳下,看人看物也像月亮下一样模糊不清,慢慢也就完全无法种菜,更没有办法走乡串街去卖菜了。

郁闷的心情,愁苦的情绪再次涌来,爷爷常年唉声叹气,也期盼又一个明媚的春天。


十载背负讨奶路,恣意怜孙亲情浓


1965年腊月,爷爷等来了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喜悦——我出生了。这让爷爷凄凉的脸上顿时云开月明、大喜过望。从这以后,作为长房长孙的我就是爷爷的“命根子”。白天,他就背靠墙壁坐稳了再伸出双手把我捧过去轻轻抱着。我在爷爷温暖的怀里玩着,睡着,等妈妈收工回来。那时,全靠挣工分才能够分粮食的农村妇女顾不了坐月,生下我不久,我妈就下地干活儿,每天干一天农活儿能够挣下七分钱,这在当时是一笔丰厚的收入。我一哭,爷爷就焦急地拄着棍子背着我去母亲劳作的地方,一路上沟沟坎坎,爷爷手里的棍子急促地敲打着路面探路,嘴里一边爱怜地哄劝着我“孙儿莫哭莫哭”,一边埋怨我妈只晓得干活,不晓得抽空回来给娃娃喂奶。

每顿吃不饱饭和每天从早到晚干不完的农活儿,让我妈骨瘦如柴,怎么会有充足的奶水?我勉强吸了一个月就断流了。爷爷看到饿得哇哇大哭的我,十分心疼,于是每天背着我四处讨奶。山里人最喜欢凑热闹,七天一次的赶场天就像过年一样,人们如潮水般从山上山下涌向乡场,享受着相互挤成人片儿的乐趣,这自然是爷爷给我讨奶的好时机。爷爷背着我在人潮里挤着,只要一听到女人说话,爷爷就连忙恳求人家喂我几口奶。山里的女人善良又富有同情心,我经常都能够吃饱肚子。

有一个赶场天,我们刚上街就听见身边有年轻女人说话的声音。爷爷背着我连忙面带笑容满怀希翼朝着说话的声音挤去,说:“这个嬢嬢,我孙儿饿了,喂我孙儿几口奶吧!”爷爷没想到的是,对方骂了一句:“你这个老瞎子!”挤开人群逃走了。听到骂声,爷爷突然就僵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身边有人提醒他说:“你这个老头子真是该遭骂,居然喊人家十七八岁的小女娃子给你孙子喂奶!”爷爷一听这话,顿时满脸的愧疚。

虽然遭遇了谩骂和难堪,但爷爷还是每天背着我讨奶,因为他知道,不让我挨饿比任何事情都更加重要。

有一年冬天,爷爷照例背着我大街上讨奶,摸索着回家过门前的河堰时,装着我的背篼里突然冒出了一缕缕烟雾,而他自己却叼着旱烟,沉浸在我吃饱喝足了的喜悦里全然不知。听到远处有人急喊:“背娃儿那个老汉儿,你背篼里冒烟了!燃起了!”他才猛然意识到我已经被巨大危险包围!好心情立即转变成异常着急的哀嚎和呼叫。幸得有好心路人及时出手相助,跑过来一把把我从爷爷的背篼里抱出来,又灭了烟火,才让我化险为夷。从这以后,爷爷再也没有吸过烟,后来背我几个弟弟外出讨奶时,有烟味儿的地方他去都不会去了。

我小时候身体羸弱经常生病,每次发热、咳嗽、撕心裂肺的哭闹,爷爷都焦急万分,好几次都是全家行动,上门去把附近几个公社的能干医生都请到家里为我会诊。山里的冬天湿气重特别冷,爷爷会用炭火烘笼把被窝烤暖和了才让我钻进去;热天里,爷爷担心我被蚊子咬、又害怕把我热出毛病,总是在我身边轻轻摇起一把大蒲扇驱赶蚊子,也为我送来徐徐凉风。四、五岁的时候,爷爷就让我爸爸、叔叔教我学游泳。我喜欢在水里玩,但是害怕呛水。他们有时却故意让我呛一口,扑腾着冒出水来,咳得我眼泪、鼻涕横流,他们却不当回事儿。我向爷爷告状,爷爷说:“我们住在河边,每天都跟河水打交道,所以,孙儿你从小就要学会游泳,今后才不会遭水淹到。学的时候呛几回水不怕啥子,慢慢就好了。”

果真如爷爷所说,一、两年后,我真如水中精灵,从初春到深秋,经常泡在河水里,游泳、摸鱼、钓鱼、网鱼。高超的游泳技能,不仅很好地保护了我,也增强了我的体魄,并且收获了很多鱼的美味和滋养,每年夏季,我家基本上天天有鱼吃。我还做了一件让爷爷和全家特别荣耀的事:十一岁那年夏天,暴雨成灾,河水奔涌。生产队正在河堰上喝水的大黄牛被洪水冲得站立不稳,掉到了堰坎下的洪水里并迅速被淹没。我焦急万分,看到牛头冒出水面的一刹那和牛那祈求、痛苦、绝望的眼神,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大喊一声飞身跃进滔滔洪水里,一手高高撑起牛头避免它呛水窒息,一手奋力划水将大黄牛拖到了岸边后获救。因为这事儿,我被生产队表扬,还奖励了我家2斤红薯,后来队长又告诉了我学校,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我一番,我成了同学们羡慕的小英雄!

山里的野花开了一年又一年,地里的庄稼种了一季又一季。

爷爷背我讨奶长大后,又继续背着我的三个弟弟讨奶长大。陆续离开爷爷的背篼后,我们都爱和爷爷闹着玩。有一天放学回家,看到爷爷坐在大门口的石凳上守院坝里晒的粮食,我们故意用手指“哆!哆!哆”有节奏地敲击簸箕,模仿鸡和麻雀啄食粮食的声音。爷爷听到这声音就“呵斥、呵斥”一边喊一边不断敲击手里的竹篙驱赶。可是我们几个调皮,不管爷爷喊得多凶竹篙敲得多响,手指一直“哆!哆!哆”地敲。爷爷这才明白是我们几个在捣蛋,于是喊着我们几个的小名儿,一通笑骂。小时贫穷没有吃的,肚子经常饿得前胸贴后背,我们总向爷爷要吃的。爷爷也总是掀开汗衫,双手扯出自己松弛下垂的肚皮,说:“来嘛,吃爷爷的奶。”弟弟果真就把爷爷的肚皮含在嘴里吸吮,痒得爷爷哈哈地笑。


梨子那时稀罕物,尝鲜满是爷孙情


爷爷的侄女我的堂姑远嫁在邻县一个叫二龙场的高山上,距离我们家整整七十里山路,不仅翻山越岭,还要乘船渡河,但却是我最想去的地方,因为,她家里有那个年代很少能够看到的稀罕物——梨子。

那年月,我们那里的农民不栽果树,嫌它茂盛的叶子遮挡了阳光影响红薯和稻谷、玉米产量。农民都知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多打粮食填饱肚子才是正经事,水果不能当饭,吃再多几泡尿就没得了。

堂姑他们家住在半山坡上,到处都是大石头。石头与石头之间,夹杂着一些薄土,这丁丁点点的土经不起太阳晒也长不出粮食,再说也偏僻不易发现,于是偷偷栽上耐旱的梨子树。没想到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几年后,满山的梨花成为了一道靓丽的风景,梨子成熟的时节,更让人羡慕得流口水。从那以后,堂姑一家和全生产队的人就靠分到的梨子挑到乡场上卖钱,然后买油盐、粮食勉强维持全家人生活。

十二岁那年,我掐指盘算着又到了梨子成熟的时节,高兴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就第一次独自去堂姑家。出门时,爷爷啰嗦半天,让我注意安全。我对爷爷说:“爷爷,我街上长大的,怕哪个!等到起,我给你带梨子回来。”爷爷说:“你狗仔仔嘴硬,要得嘛,给我带梨子回来。莫日白(撒谎)哈!”

在堂姑家里,她的儿女我的一个表哥两个表妹吃梨子是他们三人分一个,一人一块只能够尝尝。我特殊,每次都是独享一个梨子,打出的嗝都飘溢着浓郁的梨子香味儿,这让表妹儿羡慕不已,也很不高兴,噘起的小嘴巴能够挂串钥匙。离开的时候,堂姑拿出六个青皮梨子,一边叮嘱我给爷爷带回去,一边往我的小书包里塞,干瘪的书包一下子就变得鼓鼓囊囊。回程的路上,不管爬坡上坎还是下坡渡河,我总是把书包紧紧抱在胸前,既担心别人看到,也担心别人闻到梨子的味道抢我的梨子,紧张的心脏”撞击着胸腔……

一路上,我贪婪地闻着梨子的味道,无数次流出口水。大约走了二十多里路,我逐渐感到包里的梨子越来越重,脚步也越来越慢,口渴得越来越厉害。我提醒自己,天黑前一定要回到家,不然晚上走路就太可怕了!于是,我想到了书包里的梨子,如果把它吃进肚子里,既能减轻负担,还能增添体力走得更快些,便毫不迟疑地打开书包选了一个个头相对小的,狼吞虎咽就啃掉了。梨子的甜味香味让我不能自拔,我感觉肚子里还是空的,就再次把手伸进书包,很想再吃一个,但是想到是给爷爷留的,又只好强忍着自己的欲望,缩回手,咽下几口口水,继续赶路。

半下午的时候,我走到了一个地名叫十字垭的地方,这里是十多里连绵寂静的山路。山里林木茂盛,阴气袭人;随处可见的嶙峋怪石,像极了吃人的野兽;草丛里突然窜出的野兔、野鸡、蛇惊吓得我失魂落魄;回响的脚步声,总感觉身后有鬼怪跟随,心虚要命,我不得不一路小跑,几步一回头,还边跑边吼歌,用歇斯底里的吼叫为自己壮胆。

跑出山林,眼前变得明亮起来,心虚和恐惧也一扫而光,我长吁一口气,再有一个小时就回到家了。心情放松了的我再次嗅到了梨子的香味,立刻感觉口渴得舌头转不动了,嗓子里冒烟了。我再次把手伸进包里,摸到了渴望的梨子,幻想着一口咬下去的清脆、梨汁的甜美、梨肉的细嫩……可一想到堂姑“给爷爷带回去”的叮嘱,爷爷的期盼,只好又恋恋不舍地缩回了手。

傍晚时分,我终于来到了自家的院坝里,见爷爷一如既往地坐在大门口石凳子上,我大叫一声“我回来了”!爷爷也惊喜地夸我:“我狗儿能干嘞,这么远的路硬是自己跑回来了!”爷爷接着问,“给我带的梨子呢?”我跑到爷爷面前,把鼓鼓囊囊的书包递给他,自豪地说:“梨子在这里!”爷爷隔着书包抚摸着包里的梨子,猜测道:“这梨子好大!怕有二、三两重一个!”说着把手伸进包里拿出梨子放在手里上上下下地掂量,又送到鼻子面前很认真地嗅。我说:“爷爷你吃吧。”爷爷连声说:“不不不,等你婆婆、爸爸妈妈几个弟弟和三爸他们一家回来,我们一大家人一起吃。”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婆婆煮了半锅红薯叶子,这是全家的晚饭。我终于看到夜色中有了人影:大人们终于扛着锄头、挑着粪桶、牵着牛陆陆续续带着夜色回到了家里。这时,爷爷把一大家人喊到堂屋里说,狗儿从二龙场他姑姑家背了梨子回来,我们都来吃梨子。婆婆便把五个梨子拿出来,一刀刀切分成十三块,全家老小每人分一块。我看到: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喜悦,每一个人都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着吃,足足吃了半顿晚饭的工夫。爷爷甚至连苦涩的梨核也吃了,并且吃得是那样津津有味……

看到这里,我心里顿时涌起阵阵悔意,怨自己没能管住嘴巴,在路上吃掉了一个,不然,大家就能多分一点!悔过之后,我就想,长大了一定要栽很多梨树,让爷爷和全家人都能够大口大口地吃上爽口的大梨子。


殷殷嘱托寄期盼,孙辈建功敬爷魂


又一个梨花吐蕊的时节,我们从广播里听到南方打仗了的消息。爷爷很气愤地说:“狗日的敢惹我们,我要是年轻就去当解放军,捶死那些龟儿!”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我在乡里的赶场天意外看到有人卖树苗。一打听,还有梨子树苗卖。我喜出望外,赶紧跑回家翻开藏在枕头下仅有的两角钱,这是过年时长辈们给我的压岁钱和我捡桐子树果果卖的钱,又跑到街上买下两株梨子树苗。回家后,我翘起屁股抡起大锄头在房后的菜地里挖出两个大坑,又挑去半挑粪水分别倒在两个坑里当底肥,然后填上泥土,小心翼翼并且直直地把梨树苗的根须和根茎埋进土里。看到栽得笔直的小苗,我眼前立即就浮现出梨花满枝,果实累累,几大筐梨子摆在堂屋里,爷爷和全家人一起大口吃梨子的情景,心里乐滋滋的。

几个月后,从自卫还击战战场上下来的英模到我们学校作报告,听了解放军保家卫国不惜牺牲生命的事迹,我感动得泪水长流,眼睛都哭肿了。回到家,我把解放军的战斗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爷爷听。爷爷说,我们的解放军厉害得很,你长大了也去当解放军打敌人,给我们屋里的人长脸!我说,老师喊我们全班同学写作文,标题是《我的理想》,我就写的我的理想是当解放军。爷爷一听,连声夸奖:“好好好!我孙娃子有骨气!”我说,过几年年龄到了就去当兵,去打仗!说完还用手指和爷爷拉了勾,这是我对爷爷的承诺。

又一个秋天到了。这年的深秋,山里的冷意特别浓,山上的树叶掉得比往年早很多,漫山遍野都是一片凄凉景象。

农历十月初七上午,我正在学校上数学课,和我一个生产队的同学因为迟到被老师罚站。他站在教室门口一直朝我使眼色,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也得理他。下课的时候,他急忙跑到我面前说,“你爷爷刚才去世了,还不快回去!”听他这一说,我急忙跑出教室冲回家里,只见一家人都在抹眼泪,爷爷已经穿上黑色的寿衣躺在了冰冷的门板上,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奔涌而出,膝盖顿时软弱无力,“扑通”一声就跪到在了爷爷的身旁……

我陪了爷爷三天,就如小时候和他一起睡觉一样,从来没有害怕过。爷爷入殓的时候,我捧着他的头,我爸爸和两个叔叔还有两个姑父分别捧着他的胳膊、腰部和双脚,把他放进棺椁,然后三步一跪将他送到墓地。爷爷下葬的第三天,我做了个梦,梦见爷爷笑咪咪地送给我一张奖状。我感觉,这是爷爷对我的希望,我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当兵去。

第二年金秋时节,我的理想变成了现实。离开家前,我特意穿上肥大的绿军装,来到爷爷墓前栽下了一株株梨树苗,期望每年盛开的梨花陪伴爷爷,梨子成熟的时候,爷爷能够嗅到梨子的味道。

随后,我就和其他战友一起,西出阳关,一路风尘来到塔克拉玛干沙漠东北边缘的核试验基地军营,在这里战酷暑、斗严寒、饮风沙,奋战十四载,一次又一次托举起让国人骄傲、世人震惊的“蘑菇云”,为我国国防事业和我军武器装备现代化奉献了青春、热血。我的三弟、四弟成年后,也先后辞别家乡,分别到驻扎在陕西、四川的军营当兵。我们用一次次嘉奖,一枚枚军功章和在军中的锻炼成长、成才,告慰了爷爷的在天之灵。

梨花风起正清明。

爷爷离开我已经四十年了,他的音容笑貌一直十分清晰地留在我的心里,陪伴我走出川北深丘,追梦戈壁荒漠,兴家立业于秀美棠城,成为我不竭的人生动力。也因此,每年梨花带雨的时节,我都更加想念他,幻想着他就躺在梨花树下,身上散落着不少洁白的梨花瓣儿,脸上是幸福、满足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