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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雾山忆旧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李北兰    日  期:2019年10月21日     

五十多年前,我上山下乡到四川省南江县的坪河社办林场。

林场在一座叫做“二重山”的第一重山的山顶,这里山高坡陡、石寒土薄、人烟稀少、野兽出没,但风景却绝美如诗,这对于初来乍到荒山野岭、心境有点失落的知青多少是一个补偿。

之所以用“诗”来喻托,除了林场周围群山连亘呈波浪起伏、恰似抑扬顿挫的韵律之外,显然还是因了那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缥缈灵动的云雾——时而团团簇簇从山涧升起,时而缕缕片片从山垭泻下,时而像开闸的河流从山脊上淌过,时而像奔腾的海潮从天尽头漫来……用一句古诗来形容,就是“雾生幽谷谷托峰,一览山山有无中”。

也许是司空见惯,也许是“景又不能当饭吃”,本地的老场员,特别是堪称“本地通”的老场长,对这“片片云藏雨,重重雾隐山”的淡墨山水画往往视而不见,但却对左后面那座高高耸立于群山之上、时常云缠雾绕的独峰关注有加——每日晨起第一件事,就是观看其巅顶有无云雾,云遮雾盖,就说:“今日有雨……”云开雾散,就说:“今日无雨……”而令人称奇的是,这无声的“天气预报”竟十有八九准确。

一问方知,这座山叫做“光雾山”,是南江县境内的最高峰(后来才知道,该峰海拔2507米),因终年云雾缭绕而得名,用老场长的话来说,就是:“光是雾的山……”

这山光是雾,当然不包括能“预报”天气的巅顶——雨天、阴天,自是“云来遮,雾来盖”;然而一旦天晴,那包裹得像铁幕似的云雾竟哗啦啦悉数褪下,露出巨石突兀的黑褐色巅顶,恍眼看去,好似云海中的一叶孤舟;更令人叫绝的是,太阳刚出山时,这无云无雾的巅顶竟刹那间金光灿烂,宛若传说中的菩提开花、云上生莲!目睹如是神奇景观,震憾之余,我等知青都不禁唱起歌来:“云里雾里把花开……”

也许是仰视以及角度的缘故,看光雾山看久了,竟产生一种错觉——这山近在咫尺,伸手就能撕下一片云雾来作旗……直到第二年初春,跟着老场员去光雾山山脚的中坝(当时是个劳改农场,现已改名为“铁炉坝”,是国家级风景区光雾山景区的主要景点)背洋芋种,翻山越岭、涉水爬山,来去竟需七八个小时,方知,二重山离光雾山主峰并非抬腿就到、伸手可揽。想来也是,一路沟深壑邃、崖峭坡陡,上上下下皆靠双脚去丈量,故极花时间和耐力,亦如山言子里所说“看到屋,走得哭”。

晨出晚归,且归时负重,个中辛苦一言难尽,不过,这苦中也有乐,有时甚至还有意想不到的震撼和领悟。

最快乐的莫过于在这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碰到采药人,不仅可以向其讨水喝,而且还能听“歌”,即听大巴山特有的穿透力极强、能翻越几面坡的“背二歌”。

说来也是幸运,那日,我们七八个知青刚气喘吁吁地翻过林场旁边那座叫“西坝”的山(上山叫 “上西坝”,下山叫“下西坝”),还没来得及擦汗,便听得下坡路上有人长声吆吆地吼起:“好久没上高山梁,一上山梁汗汪汪,心想唱个山歌子,没有贤妹来帮忙。”歌声之高亢、之明亮、之旷达,令我们这些大城市来的自诩还有“俩嗓子”的人不能不惊讶、不感佩。当手持一把长木柄弯刀,身背尖底竹背篼,头缠白布包帕的采药人从云雾中骤然“冒”出,我们忘了这是在遮天蔽日的山林里,竟齐齐围了上去:“唱得好,唱得妙,再唱一个要不要?”“要!”那采药人见我们是知青,也不扭怩作态,又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嗓:“太阳落坡四山黄,犀牛望月姐望郎。记得那年菊花黄,我送红军上山梁,叫声红军早回转,老百姓的痛苦记心上。站在包谷地旁,望着摩天岭上,不望云彩不望郎,姐望红军回南江。”歌声尚未落地,我们便鼓起掌来。从采药人口中得知,这首原汁原味、旋律异常优美的背二歌《犀牛望月》曾唱进北京,唱进中南海。

见我们徘徊在这段山菊般璀璨的旋律里,带路的老场员便指着山下的一片老林说:“走,前面去看‘三棵松’!”“三棵松?”面对我们的询问,老场员却卖了一个关子,“嘘,别问,到时就知道了!”下完陡峭的山梁,那条从山间石缝里蹦跳而下的溪流,就像缓过气似地开始在地势相对平顺的林间潺潺湲湲。沿着溪流向前走啊、走啊,兜转过一片雾蒙蒙的林子,眼前豁然一亮:稍远处一块陡然直立的峭崖上,竟长着三棵两人合围的巨松。

手脚并用地爬上峭崖,老场员竟像抚摸自家亲人似地抚摸那三棵揽云携雾、笔挺如剑的松树,并指着峭崖下一片低洼林地说:“那里叫‘猪槽沟’,是巴山游击队队长赵明恩牺牲的地方——也许是三棵松见证了烈士的鲜血且长得异常高大挺拔,咱山里人传说那是赵明恩不灭的意志和英灵的再现!”

赵明恩的英雄故事在南江家喻户晓,我们这些有着英雄崇拜情结的知青自然也有所耳闻——在1935年红军主力北上、数倍敌人合围的异常艰难的情况下,赵明恩带领巴山游击队在光雾山桃园根据地浴血奋战整整五年。1940年3月的某日,冲出敌人重重包围的赵明恩本欲在猪槽沟稍事休息,再北上寻找组织、重新集结队伍,结果因激战数日极度疲惫,在睡梦中被无耻叛徒杨芝芳(原是他的警卫员)杀害……不过,我们却没想到20多年后在去光雾山背洋芋种的途中,竟有幸拜竭烈士圣地、圣景,心中之震憾,不亚于初见光雾山巅顶太阳刚出、云绽雾褪时的“菩提开花”!此后,但凡我们去中坝背洋芋种路过三棵松,都要伫脚片刻以行注目礼:“青山处处埋忠骨……”

光雾山不仅埋忠骨,还以它的山高、林深、云厚、雾重“掩护”红色记忆。

记得有一次快到中坝时,我们这支“新背二哥”队伍中的一员喊了起来:“这是什么?”原来他脚下一滑,竟把路边一块石板上厚重的青苔蹭开,“字?字!”大家围过去仔细一看,上面竟刻着繁体的“红军不怕死!”。感佩之余,我们都下意识躹了一躬——从石标里透出的岁月和豪气,我们似乎理解了山里人对三棵松的近乎于神的崇拜。

也不知是否运气?在穿越光雾山的云和雾的日子里,我们又数次邂逅红军标语:“争取苏维埃中国!”“农民不交捐!”“红军为穷人打仗!”……有石刻的,也有石灰写的;有的刻在石壁上,有的撰在崖洞口,有的“铺”在背二哥打杵歇气的石阶上;字体不一,大小不等,但都无一例外被光雾山的水云湿雾滋润从而恣肆汪洋的野草、青苔所覆盖,就好像等着我们这些不谙红军精神的城里学生娃来点击,来刷新:“岁月无声,赤字能言!”

光雾山留在记忆里的,不只是云雾,也不只是血色,还有它的鲜灵和生动,亦如山里人俗话所说“光雾天下灵”。

第一次到中坝背洋芋种时,就从老场员口中得知斯地的劳改农场已经开始撤办,然而,当我们在“中坝拢了”的点醒下钻出黑瓮瓮、雾沉沉的老林,贸然看见深山峡谷里一大片黑油油的平畴上竟然星星点点地散落着瓦顶粉墙的房屋时,都下意识揉了揉眼睛,以为看见海市蜃楼。而更令我们讶异的是,这高山合围的平畴,所产竟也如此肥饶——从地里随便拔一根萝卜起来都有两三斤重,白白胖胖,恰似呱呱坠地的山娃娃;而那些已经出土入库的洋芋,则个个都有拳头大(小的都选来做种了),澄澄圆圆,亦如岁月冲洗的玉疙瘩……

灵气十足的岂止这些高山农产?当然也包括那些有意或无意邂逅的深林野食——有时正云里雾里地走着,却见前后皆断流、唯其还有一泓积水的溪涧里竟活蹦乱跳着一群鱼;有时在没有路的路上寻路,一不小心蹬到一块呲牙裂嘴的朽木,掰开一看,里面竟长着一堆开花开朵的野生香菇;有时去遮天蔽日的老林采笋,与枯枝野藤纠缠得累了,正欲去林中一罕见的开阔地休息,却发现那不是草丛的草丛中竟长满粉嫩欲滴的野草莓。上山挖苞谷地,挖着挖着,就挖到一窝母仔合抱的天麻;下沟采野板栗,采着采着,竟采到一背酷似猴头玩偶的羊桃子(即野生猕猴桃);至于在椴木林里踢到一丛黑木耳、在青杠树下捉到一簇“青杠钻”(一种珍稀菌类,又名假密环菌),则更是家常便饭,亦如一首歌里所唱:“南江好,好南江,大巴山里百宝箱……”

如今,光雾山以“红叶第一山”名扬天下。然而当年,这“层林尽染,看万山红遍”的秋日美景却没留在我这外来户的记忆里。现在想来,原因有二:一是制造红叶光景的水青杠、枫树、椴树等大都集合在南江米仓山的牟阳城(如今也是光雾山景区的一个重要景点)一带,离米仓山尚有几十公里远的光雾山这一类树却相对较少,仅为秋风里的“点缀”;二是光雾山的“万山红遍”,不在秋天而在春天:每年春来,在杜鹃鸟(山里人称“阳雀”)“米贵阳”的声声召唤中,满山遍野的乔木杜鹃和灌木杜鹃竞相开放、争奇斗艳,轮番上演“杜鹃花发映山红”的精彩——花期鼎盛之时,恰似天上飞来的红绵缎覆盖在连绵起伏的山岭上,端的是“人间四月天,光雾山红遍”!

四年后,社办林场撤办,我转到县城附近的碾盘长坪插队落户。一直到返城,我也没机会再返光雾山。不过,光雾山的神奇、英气、鲜活、灵动却像山中云雾织就的旗,始终在我心中哗啦啦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