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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屋诗一枝独秀 《婉容词》百世流芳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吴红英    日  期:2019年5月30日     

吴芳吉(1896-1932),字碧柳,别号白屋吴生,重庆江津人,著名诗人、儒者、教育家。其代表作《婉容词》被誉为“几可与《孔雀东南飞》媲美”的传世之作。“诗文犹如芬芳花,道德犹如花下土”。《婉容词》一枝独秀,不仅体现了诗人的创作原则,更鲜明地反映了诗人对待婚姻爱情的态度。

吴芳吉说“为文不难,难乎为人”。芳吉18岁结婚,到36岁不幸辞世,无论时事变迁,无论苦辣酸甜,诗人忠贞如一地对待婚姻,全心全意呵护爱情,18年的婚姻生活,在诗人的字里行间蕴藏着无数瑰宝,留下一段传世佳音。

1913年秋,吴芳吉历时五个月,绕行三千里,餐风露宿、受尽磨难,终于从北京返回江津。此时,神童光环散尽,且有迷雾笼罩。乡邻奚落,竟视芳吉为反面教材;时有白沙人朱茀皇,深受袁世凯宠幸,一时声势煊赫,乡中小儿传唱:“读书当学朱茀皇,莫学白屋吴家郎。”

芳吉入读清华学堂之前,与白沙蓑衣滩人何树坤订婚。何树坤毕业于白沙新本女校,擅刺绣、烹饪。芳吉被清华开除学籍的消息传回,说碧柳流落北京、穷苦无聊,现正学习裁缝……何氏于是提议解除婚约。不料何树坤哭闹不休、非吴不嫁。何氏又遣原媒来请恢复婚约。吴夫人曰:“吾家虽贫,吾子何患无妻?如此反复随人播弄,有同儿戏,实所不甘! ”事遂阻……某日,何树坤听闻吴夫人在亲友家赴宴,立即往见,她伏地大哭、泪湿裙裾,诉“必欲为君家妇,否则宁死。”吴夫人感动,应允复婚。

1914年年初,18岁的芳吉与16岁的何树坤结为秦晋。婚后,何树坤居家……芳吉受邀赴四川叙永永宁中学任教。闲时游玩真武山,山上有“婉容墓”,墓中的婉容年仅16岁,是光绪年间一武官之女,因身患肺痨不堪病痛,在游览真武庙时,趁人不备投入黄桷树下古井自尽,家人将其葬于黄桷树旁,碑刻“亡女婉容之墓”。

“婉容”的名字和传说,深深地印在了诗人的脑海里,激发了诗人的万千思绪。当时正值五四前后,婚姻自由成为时代的潮流,有些人打着历史进步、婚姻自由的幌子,为追求他们心目中的“理想爱人”,嫌弃或休掉糟糠之妻。吴芳吉对此类行径深恶痛绝、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对旧式女子极大的不公。

“作成只一夜,酝酿逾周年。”他浮想联翩、挥毫沷墨,写出震撼文坛的名篇《婉容词》。《婉容词》描写了一位纯洁善良、守望爱情、忠于婚姻的青年女子“婉容”,遭到赴洋留学丈夫的无情抛弃,悲愤欲绝的“婉容”投江而死。“天愁地暗,美洲在那边?剩一身颠连,不如你守门的玉兔儿犬。残阳又晚,夫心不回转……”诗作一经发表,顿时众口传诵、不胫而走。全诗90余句,语言流畅、不事雕琢,却感人肺腑、荡气回肠。

《婉容词》集中体现了诗人的创作原则,令他声名鹊起,他提出了诗歌创作的独特见解,开创了清新流畅形式活泼的“白屋体”。被中国诗界誉为“几可与《孔雀东南飞》媲美”的传世之作,相继被选入大中小学教材。

兴国必兴教  立人须立德

古人云,诗言志。“三日不书民疾苦,文章辜负苍生多”,《婉容词》不仅体现了诗人的创作原则,更鲜明地反映了诗人对待婚姻爱情的态度。

诗人自幼年家道中落,其母管教甚严,他的生活非常节俭严肃。树坤文化不高、性情内向,还有一些富家女儿的娇矫之气,只为了她对自己“落难、落魄”时的一往情深,芳吉决心不离不弃,并以自己的德行感召对方,绝无当时新派浪漫诗人对待婚姻爱情的草率和不负责任。

婚后,为维持生计和增长学识,夫妻俩聚少离多,但感情甚笃、亲密无间。芳吉在外任职期间,每每家书,常问父母:儿媳妇性情改善否,如“有改善应以褒励”,如“未改善应以劝诫”,请父母多多宽容。“知树坤比以前悔改甚多、实属幸事。家贫不足忧虑,但得人和,则易有生趣……”芳吉央告父母,让妻子多多读书,以求增长知识、拥有一技之长。

春去秋来,花谢花开,十八年的婚姻生活,在诗人的文字中可见一斑,书信貌似白描,而字里行间蕴藏着海底波澜,留下无数瑰丽的珍宝。

为了妻子任职教师之事,他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叮咛。初春,(乙丑二月十日于明德中学)致信树坤:乡人请妹为教师及校长事,亦足心喜。吾妹能量力不肯许之,自重如此,尤令吾喜也。乡中女学,若真是缺乏人才,诚意来聘,亦可承应。以后如有人来请吾妹,可告知待夫君回来定妥。吾将暗助吾妹,以操练办事之才也。

次月,复致信树坤: 乡人有聘妹办学者,数月内不宜承应。待吾归后,再酌量之。因吾妹此刻写信作文尚有不达意处……将来文理通后,再往不迟。

仲夏,再致树坤:知聚奎学校欲聘妹任教,吉高兴。对待学生“无论贫富贤愚皆须一样看待,无忧厚薄 ……”

由此可见,诗人视学生如子侄的朴素情感早已深入骨髓。正如其育人诗:“君喜我亦喜,君忧我亦忧。庄严殊外表,体贴在心头。”“相感复相观,问眠还问餐。护惜如花草,玲珑见肺肝。”

家教昌明  独立无求

爱妻不止于形式。他努力工作、多处兼职,遵照父母之命为妻子买首饰,为解思亲之苦,他攒钱、借钱、凑齐路费,邀请父母妻儿一同游历湖南等地,让父母共享天伦之乐。

芳吉从职多年、阅人无数,纵观芸芸众生,诗人意识到建立“家训”的重要性。他写下《家训诗》:忍饿休开口,长贫不借钱,家寒风骨重,永谢世人怜。

他致信妻子:古人家中皆有家训。我家为泰伯之后,孔子曾谓泰伯“为天下最高尚之人”。泰伯之所以高尚,就是能够矫然独立,不求于人。吾以为,交友之道,首在无求。吾妹教子需常以此二字告知。如儿童见人有吃,则便要吃,见人有钱,则便要借。此种举动,便是有求。常常求人,便无廉耻。此种小处,最要开导监督。所以我拟就“独立无求”为吾家家训,使儿女皆有此精神以为人也。

潮起潮落、月缺月圆,诗人对妻子的爱恋融入衣食住行,真情实意与日俱增。

“我望你多缝一些衣裳,绸缎旗袍两件,花布旗袍两件。以后在家穿旗袍,出外穿裙子。我计划,今年暑假陪你欢聚。明年暑假携你外出,以免彼此相思之苦。外面的朋友看见你如此大方柔顺,我们如此快活,做一个好模样给他们看。”“我为你雕图章,制皮鞋,买丝袜,置香水。你悬念两个孩子,为你一起带回,让你娘儿尽享聚首之乐。”

“吾每寄家书,系星期日上午十时所写。此时无论何事,皆停下不做,只是写信。以后吾妹寄书于我,请于每星期日上午十时开写。吾夫妇虽相隔数千里,而得同时作书。以告其亲爱之人。岂非一有趣事哉!”

一叶落而知秋。在长沙任教时,有一女青年崇拜他的才华,并认定他也是一位风流才子,竟写信表达爱意痴心。先生虽然远离家乡、孤身独处,立即婉言拒绝,坦陈自己的婚姻观,并在回信中写道:“想象应如君洒脱,相逢定会笑迂拘”。

而在致妻信中:因“年将三十,拟作一长诗,将三十年来家事国事尽行收入,为三十岁之纪念;欲作此诗,一要时间清暇,二要吾妹相伴。吾精神快慰、方得始终……今日照像寄你,有意穿上浴衣,示我‘以浴后周身洁白、可以见天地神明’之意也”

民国十四年,在北京清华园吴宓家中,29岁的他致妻书:“吾以雨僧之命,又推卸清华,改应陕西西北大学之聘。此次归省,见吾妹德行益美,中心私慰,魂梦为欢。在外阅人愈多,愈念吾妹之不可再得。数年之内,吾当努力谋生,使衣食稍足,即与妹偕隐山林,相守到老。吾人之爱,至死不移。”

鲁迅先生曾用“意绪秀异、文笔可观”评价一些“笔记本”文章,赏析先生致妻书信,真情实意融入了衣食住行,弥漫着浓浓淡淡深深浅浅的爱恋。

言教者讼  身教者从

1996年,在诗人诞生100周年纪念会期间,杨明照教授(《文心雕龙》研究泰斗)回忆道:吴芳吉参与创办了重庆大学,任文科部主任兼教授。他提出了“研究学术、造就人才、佑启乡邦、振导社会”的办学宗旨,提出“耐劳苦、勤学习、尚俭朴、爱国家”的校训。时至今日,依然与社会主义教育事业准则如出一辙、相得益彰。

在重庆大学,诗人的传奇身世吸引了大批学生。他讲授《文学概论》常常人满为“患”、一座难求,窗外、过道上挤满了学生。教授经常板书《文心雕龙》原文,并高声诵读,抑扬顿挫、娓娓动听,同学们如痴如醉,被那秀词丽句深深吸引。

重庆大学学生杨德光谈道:在重大,论及《婉容词》时,先生教导学生们:婚姻自由固然是历史的进步,有些人片面接收西方文化中的恋爱观,首先拿自己的妻子开刀,这对于一直处于弱势地位的妇女很不公平。如果只顾自己解放而不顾及妻子的处境,用离婚这种粗暴的方式令妻子陷入痛苦的深渊,这种做法是卑劣的。作为进步青年,当务之急,是用自己解放了的思想去影响周围的群众、以及亲友和爱人,让他们也获得解放。在教授的影响下,很多学生打消了休弃包办配偶的念头,恪守传统婚姻道德。

《婉容词》也是诗人的爱情宣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我辈当以此终身规范自己的德行。

诗人对恩重如山的兄长吴宓的婚姻是备加关注。他在信中写道:“在此过渡时代,自有无数男女牺牲其中,他人有然,我宁独异?……吾人随事以身作则,倘有差失,贻害何穷!”得知吴宓为追求爱情、欲与发妻离婚时,吴芳吉极力阻止:“离婚,今世之常,岂足为怪。惟嫂非有失德不道,而竟遭此。《学衡》数十期中所提倡者何事?吾兄昔以至诚之德,大声疾呼,犹患其不易动人,今有其言而无其行,以己证之,言行相失”……

1929年,为筹集巨额的离婚费用,吴宓八方求援,并向情同手足的芳吉索债。芳吉认为吴宓为追求“真爱”,冷酷地遗弃发妻和三个幼女,纯属胡作非为,他劝阻无效,无奈之下竟决定以拖欠债款不还为抵抗之策。为此,具有刎颈之交的兄弟俩几乎翻脸绝交。义愤填膺的吴宓不再致信与他,芳吉依然“不厌其烦”地发出咄咄之言:“古人观人于君臣,今人观人于夫妇。”“我辈一言一行,效之者众,宁自鞿羁,无以误他人也……”

吴芳吉逝世后,吴宓沉痛哀悼:“吾生平阅人不少,又读书所及,尝细绎中西古今人之性情行事,用为比较。窃谓若论其人之天真赤诚,深性至意,不知利害,不计苦乐,依德行志,自克自强,一往而不悔,未有如吾友碧柳者。”

诗人亦人师  师诗两绝伦

《婉容词》是一个时代悲剧的写照,是社会开放后家庭伦理问题以及东西方道德规则如何融合与重建的一份公启,她拷问着转型期国人的良知与道德,闪烁着人道主义的关怀之情,于二十世纪初期的民国诗坛一枝独秀,香漫神州。

“诗文犹如芬芳花,道德犹如花下土”。诗人努力用自己的思想去影响周围的群众、以及亲友,让他们也获得解放。

诗人爱了她一生,她用一生爱诗人。1932年5月9日,芳吉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34岁的树坤尽卸妆容首饰、以“从一而终绝不改弦易张”回绝多次上门的媒婆,她决心用娇弱的身躯担起家庭的重任。她终日不事装扮、四季旧衣布衫,与婆母相依相伴、含辛茹苦,带着四个孩子艰难度日;她牢记“独立无求”的家训,奉养婆母百年,终生未曾另嫁。

作家龙应台说,“所有的生离死别都发生在一个码头,上了船,就是一生。”《婉容词》是一个时代悲剧的写照,诗人生活的年代充满了凄风苦雨,而他却给了她最好的爱情。

时光荏苒。月圆之夜,贤淑的树坤是否在梦中与碧柳哥哥幸福相约?那美丽的梦是否温暖了树坤寂寞的余生?在完成了哥哥的嘱托之后,树坤安卧在江津聚奎中学白屋诗人之墓旁,长眠于九曲池畔“函谷”的浓荫之下,与哥哥长相厮守……

一百年过去了,婉约凄美的《婉容词》、生死相依的《两父女》、悲壮磅礴《护国岩词》……依然在我们的精神家园一枝独秀、熠熠生辉。漫步在绿树成荫的校园,我们极目远眺,仿佛看见才华横溢的诗人与妻子相依相偎,微笑着俯视美丽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