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与细节描写

前人把《诗经》的表现方法总结概括为赋比兴三种，成为写诗要诀。其中赋是基本的，指把所写事物及思想感情平铺直叙地表达出来，比就是平常所说的打比方，而兴指的是先说别的再引出所要表现的东西。后来赋演变成与诗词曲等相类的一种文体，并称为诗词曲赋，汉代达到鼎盛，唐宋后逐渐衰落。如今，随着赋体的衰落，赋这种诗的表现方法似乎也不大被重视，远赶不上排在其后的比兴二法。

实际上写诗怎能离得开赋呢？近读赵亚东组诗《唐岛湾信札》（《重庆文学》2019年第4期）感到赋的方法不但对于叙事诗，而且对于抒情诗的创作都很重要。

这组诗共14首，以一位收破烂的爸爸写给其子——卓卓的信札的形式出现，是14封诗写的信，表现了一个外地农村人在城市生活的种种际遇和不屈精神。最感人之处得益于他精心发现、提炼出的富有表现力的细节描写，使人好像身临其境，回味、联想无穷。如第4首写道：

卓卓，爸爸还记得你三岁时

坐在我收破烂的三轮车里

黄色军大衣裹着你，小脸黑黑的

多么令人心疼的画面，只此一点就可以想见他们生活的状况。接着写道：

一大堆废报纸扔进车子里

然后是你惊恐的哭声

我赶紧把你扒出来，把你

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个城市，这些城里人把你吓坏了

我们不但听到了儿子的哭声，而且似乎看到了爸爸屈辱、疼爱的泪水。后面：

还有一次，我到十七楼搬东西

把你自己留在三轮车里

等我赚了五元钱回来，那些

城里的小孩正拿着巧克力

让你叫爷爷，然后把巧克力给你吃

但是你没叫，你也不哭

那一刻，你那么冷

眼睛里结满了冰

本来是司空见惯的情景，是一些城市小孩和一位农村来到这里的孩子开恶作剧玩笑，可一旦出现在这里，特别是加入了作者独特的视角，比如“那一刻，你那么冷／眼睛里结满了冰”，立马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由此我们似乎看到城市和农村、城里人和乡下人有着天然深邃的隔阂，城里人似乎很坏，其实作者的本意并不在此，他只不过想述说农村人初到城市生活的不适和艰难。第五首写道：

有一次我们把一台轿车刮坏了

有钱人要打爸爸，你央求人家

还从自己的小衣兜里

掏出二元钱，你说

伯伯，别打我爸，这钱给你修车

我们不禁为穷人苦难的命运，为穷人孩子苦苦哀求的无奈之举深深感动。人们的言行往往由他们的处境地位决定的，谁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啊。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接下来的另一个细节：

那个有钱人乐了，弯下腰

他还抱了抱你，又转身

从车里拿出一堆好吃的给你

那一次，我们第一次知道

城里人也很温暖，也有好人

是懂事的孩子感染了有钱人，触动了良心发现，沟通了城乡。是这个有意义的细节打通了他的诗和我们的阅读。

像阅读一篇小说似的，我们开始关注和期待他们父子命运的转折，同样是细节告诉我们必将天遂人愿：

一九九八年冬天，风雪交加

我去杂志社投稿，一沓烟盒纸上

有爸爸写的诗

我们被门卫拦在外面

你挺着小脖子，骄傲地说

我们来投稿，你的话让门卫哈哈大笑

哦，他把自己编造成了一个在生活的底层熬炼，同时不忘精神追求，坚持用苦汁撰写甜美诗篇的人。当然更大的可能，他本来就是一个诗人，在诗里把自己编造成一个收破烂的人。不过此刻，我们宁愿相信这两者就是同一个人。他们的命运也一定好转了，这从他后面的诗句可以预感：

你的小小的牙齿

咬得那么紧，把家乡的南山都嚼碎了

儿子，在你初中二年级的时候

爸爸终于给你落上了哈尔滨的户口

儿子，你像一个英雄了

不再恐惧不再弯腰也不再瑟缩

诗歌，不论叙事还是抒情，作为文学，在反映和表现生活时，同样都必须遵守艺术作品概括生活的共同规律，即通过形象的富有感染力的细节加以集中表现，都必须遵守个别表现一般、现象表现本质的原则，不然就会导致概念化、公式化的结果。而赋这种方法本来就长于叙事，长于描写景物，以之描写细节，刻画形象会使人感到自然而然、真实深刻、厚重有力，从而显示现实主义巨大魅力，而这单靠比兴是难以奏效的。由于诗歌高度凝练，篇幅短小的特点，要求诗人把握最动人瞬间，以典型化形象化的细节，用不多的诗行表现出来。我们在古诗如白居易的《卖炭翁》，贾岛的《渡桑干》，孟郊的《游子吟》等等中已多有所见，此处不过讨论了一个新诗范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