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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里觅踪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李显福    日  期:2019年5月20日     


早上,坐电梯离开楼房般的MSC传奇号邮轮,踏上了西西里的土地,一直隐藏在我脑海深处的好奇、不安终于跳了出来:到了黑手党诞生、汇集之地,未来的十来个小时,将会有怎样的状况出现?顿时,脑海中浮现一幕幕恐怖的图景。

从改革开放至今,在我阅读、观看的林林总总的西方文艺作品中,常有黑手党的无处不在和横行无忌,特别是那部白兰度、阿尔﹒帕西诺、德尼罗、杜瓦尔、加西亚等人打造的黑帮史诗《教父》,将西西里的黑手党推到了极致。几个月前,又从获得第二届诺贝尔文学奖的《罗马史》中了解到西西里岛的厚重历史:在漫长的岁月中,经历过拉锯似的战乱和不同的异族统治,因而留下了非比寻常的文化遗产。

西西里位于亚平宁半岛的西南,面积为2.5万平方公里,是地中海上最大的岛。如果说意大利是只伸向地中海的皮靴,它就是皮靴尖上的足球。岛上曾经居住过希腊人、古罗马人、拜占庭人、阿拉伯人、诺曼人、施瓦本人、西班牙人等,先后留下了珍贵的文化遗产,与迷人的自然风景水乳交融。意大利文艺复兴启蒙者之一的但丁称赞首府巴勒莫是“世界上最美的回教城市”,而为了寻找西方文化根源的歌德专程来到意大利,1787年4月13日到达巴勒莫时就写下了“如果不去西西里,就像没有到过意大利:因为在西西里你才能找到意大利的美丽之源”,这里是“世界上最优美的海岬”。

我一直认为黑手党就是西西里的代名词,总想冒险去见识一下,顺便看看先贤们称赞的“美丽之源”。今年春天,机会突然降临:臻美旅行社推出了MSC传奇号邮轮环地中海5国14天游,期间就要到西西里岛,游览巴勒莫。我当即报名参团,要去窥探黑手党的蛛丝马迹和饱览美景。

通过海航去年8月才开通的联程航线,在意大利热那亚登上了长300多米、高65米,可容纳5700多游客的邮轮。这完全是一座吃喝玩乐、购物健身十分齐全的超五星级酒店,单6层那令人眼花缭乱的96米长的地中海风格长廊,穹顶上的480平方米LED屏幕不断变化的图案(包括模拟的日出、日落、夜空,以及“美人鱼”在大海中和其他生物游弋的景象)就令人赞不绝口。还有在灯光下发出斑驳光泽的施华洛世奇楼梯;有6个百老汇剧院,7个儿童俱乐部,商品丰富的商店、水疗和健身中心、太阳马戏团的世界级娱乐节目、114个主餐厅和风格各异的特色餐厅,仅自助餐厅就有3550平米,20小时供应新鲜地道的美食。每天早上游轮到达一个新的城市,吃饱喝足后的游客就下船游览参观。把我们14个人当成叔叔阿姨般伺候的领队兼导游林鹏悉心陪伴、耐心解说……回到船上自己的房间,刊载有第二天行程信息的“MSC”报纸已摆在写字台上。晚餐后,可游泳、可观看收费或免费的歌舞剧,或钢琴演奏会、舞会。

舒心的日子飞一般过去,游完罗马回到房间,一张新的报纸跳入眼帘:封面头条是“欢迎来到巴勒莫”,副题是“如果你没有来过西西里岛,就不算真正到过意大利”,第二页头条则是《探索巴勒莫!大都会巴勒莫》。在五楼吃完晚餐后到15楼自助餐厅边吃水果边打望行走的轮船舷窗外辉煌的海上落日,我不禁流露出是否会遇到黑手党的担忧。小林说:“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解释了一通后,又说:“不信,你自己去体验吧,绝对不会像文艺作品里描写的。”

如今,我们15人的大巴车正开往巴勒莫,窗外,古老的三四层、四五层高的房屋像幻灯片般在车外移动,一辆辆马拉车和机动车赛跑……我的心里始终交织着不安和好奇。车在一个十字路口边停下,小林指着旁边一幢深黄色的建筑说:“这是巴勒莫大剧院,耗时20多年的新古典主义风格杰作,是意大利最大、欧洲第三大剧院,巴勒莫的标志之一。”

站在剧院前的广场上,顺着大约45度倾斜而上的步步台阶,仰望那高高托起三角形屋顶的6根深黄色科林斯圆柱,我脑海里突然跳出了《教父3》在这里实景拍摄的镜头:一群枪手涌入了歌剧院,在枪声大作中,阿尔﹒帕西诺饰演的迈克尔死里逃生,但他的爱女—— 索菲亚·科波拉饰演的玛丽却被误伤而死,倒在台阶上……此时,我仿佛看见了杀手那支冒着青烟的手枪和倒地的玛丽……


坐马车刚到达的游客把我从神思中拉回来,侧眼一看,一男一女两个戴着头盔的骑警坐在高头大马上,正笑眯眯地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和马车。有的游客走过去和他俩合影,并没有被拒绝。我不敢去,黑手党的阴影在心里挥之不去。我担心,不测风云会随时出现,但耐不住旁人的鼓励,我忐忑地走过去。女骑警笑咪咪地看着我,但我仍不敢像在马德里皇宫和警察照相那样,气定神闲地和她骑的马零距离接触,只是靠近,连手都没有放下,让人赶紧拍了一张照片做纪念。

车转身,看见一个马夫赶着一匹灰色大马,拉着车上坐的一男一女疾驰而来,我急忙举起手机拍照。没料到三四十岁样子的马夫不但没有表现出不许拍照的神色,反而腾出右手给我打招呼,然后,握成拳头竖起了大拇指。想起在国内多次被对方拒绝的拍照遭遇,我也来劲儿了,举起相机又拍起来。也许,他看出了我是外国人,给了我特别的礼遇。

时间到了,小林带着我们离开这里,走进了一条两边仍是不高的古旧楼房的街道。原本只有两车道宽的道路被一分为二,一边用绿色网格栅栏隔开,搞市政管网改造,人们有序地行进在另一边。街沿上不间断地摆着各种小摊点。一个黄色的小型移动车就站在人行道上,长臂上举着一个工作斗,工人在对三四楼的墙壁修整。下面的行人络绎不绝……

来到一个字路口。左边,一个黑人右手拿着一张纸,面对一群人,大声地说着什么。我的身旁站着二三个穿制式服装的警察,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去制止。黑人越讲越带劲,张大的嘴巴露出白白的牙齿和血红的牙龈,与黑黑的面孔,形成巨大反差。看样子,他是在号召、揭露什么,不时还挥着左手,面向不断增多的人,大声的说话,黑脸颊上不时鼓起两坨肉。道路虽然形成了肠梗阻,但并没有中断,人们还是来来往往,如我等的游人却忙于拍照。警察仍没有动作。也许,这里已经习惯了街头演讲,即使听众多,也不会滋事,见惯不惊的警察懒得去干涉,也不担心让世界各地的游客看到会影响城市的声誉和形象。

小林说,这是巴勒莫最富特色的四首歌广场,又名四拐角广场,是该市的地标兼市中心点。十字街口四个角的建筑成弧形,如果从天空俯视就是一个圆。它是根据时任总督马奎达公爵的命令,在1608年-1620年兴建的,四座建筑正面的巴罗克风格雕塑全都对称。每座建筑都有三层,每层有一座精美的雕塑,顶层是城市守护神:圣基斯定、宁法、圣奥利维亚和圣亚加大;中层是占领、统治过西西里的西班牙国王;下层是喷泉(喷泉上站着一个青春勃发的女性,四个喷泉四个女人分别代表春夏秋冬)。看着这些雕塑,特别是中间四个西班牙国王,我深深不解:为什么下一代占领者,尤其是意大利或者西西里人的统治者没有把国王的雕像摧毁?那可是异国侵略者啊!

黑人还在对着那群人演讲。我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疑问:他是不是黑手党的同伙?本想偷拍几张他的照片,但我身边是警察,他的听众不少,万一发现了……我不敢拍。小林在催我跟上团队了,我仍不愿离开,想看警察采取什么行动。警察仍木头般站着,我只得遗憾地走了。

走了一会儿,就到了普雷托利亚喷泉。喷泉建造于1554年,巨大的喷泉有好几层喷水池,喷泉四周,精心安置了二十多尊神话中的裸体河神、仙女等,十分精美。原本安置在佛罗伦萨的圣克莱门特宫花园,1573年,巴勒莫购买了这座大喷泉,为了安置它,特意设计了一个开放广场。不过,这些裸体雕塑却让到附近教堂做礼拜的教民难以接受,认为伤风败俗,起了个外号,叫“羞耻喷泉”,如今,外号已经代替了真名,传播岛内外了。

这里的古迹建筑没有金碧辉煌的傲人外观,而是诺曼、拜占庭及伊斯兰三种风格的建筑物并存,一些还具有浓厚的阿拉伯色彩。不管是巴勒莫大剧院、四首歌广场、“羞耻喷泉”,还是始建于11世纪的诺曼王宫、12世纪的巴勒莫大教堂,几百年来,它们历经战乱,居然都被曾经占领过这里的各种政治派别包容,使其留存至今,也算是奇迹吧?

在“幸福酒家”午餐,吃到一半,女老板来给我们两桌加菜,先是各添加西兰花、飘儿白。多年来,在国内外旅游,只要吃团餐,从来没有餐馆老板主动给客人添菜的。这算是唯一。那天在米兰,晚餐后,老板端出一盘汤圆般大的柑橘,有一个是坏的,让老板换,他说没有了。小林去交涉后才很不情愿地拿了一个出来。我们正在感叹时,女老板又从厨房里端出一盆红烧肉,分别给两桌添加,最后又分别送来两大盘水果。拉近了距离,大家和她交谈起来。她姓罗,老公姓陈,均来自浙江青田,在西西里已经30年了。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早已出嫁,都在米兰打理生意,一个卖服装、箱包,一个开酒吧。有6个外孙,三男三女。这时,坐在收银台那个高大帅气的年轻人走了过来。罗老板说这是她的儿子,25岁了,还没结婚。有人问:“你是想这个儿子接班哈?”

她点了点头。年轻人脸上现出羞赧之色。我心里一直盘踞着黑手党,几个小时过去了,却没有看见一丝迹象,又不敢直接询问,于是,趁着这个由头,大着胆子建议:“你这帅哥儿子,去找一个黑手党头头儿的女儿吧。这样,你们就受到保护了。”

没料到,她脸色一沉:“哪里有什么黑手党?”

我很尴尬,仍然问道:“你们没被收保护费?”

“什么保护费?我们在这里几十年了,平安得很。”罗老板淡淡地说。

有的出去购物了,有的在酒家蹭“WLAN”。我自觉没趣,出来在十字街头闲逛。汽车来往,摩托奔驰,零星的人在街沿上悠闲地踱步。路肩摊点上摆着新鲜而丰富的水果、蔬菜儿。一个个商店,顾客稀少,营业员都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没法对话,耸耸肩、摇摇头,赶紧离开……从踏上这块土地起,给我的印象都是和平宁静,秩序井然,哪有一点儿文艺作品中的乱象?不过,我的心里还是悬吊吊的,不敢走远,又回到了酒家。

走到门口,碰见了刚才在收银台旁边吃饭,给我手机加“WLAN”的两个年轻人(他俩是不久前从中国大陆来的),我直白地问起了黑手党。一个回答:“我们也以为到处是黑手党,来了后,挺小心的。直到现在,也没有感觉到。对于老百姓来说,只要工作顺利,社会安定、生意兴隆,日子平和,孩子读书、生病住院没有压力,就行了。你看,罗姨和丈夫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不但站住了脚,还顺顺利利地生活了三十年,三个孩子健康成长,而且都有了好的归宿。要是真像你认为的那样,他们可能早就走了,我俩也跑了。”

其中一个富含哲理地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最好的政治就是看不见形式的政治。如果你看得到黑手党的话,可能那是很多年前。现在,也许人家已经很高明,融入了政界、融入了社会和民众之中!”

其实,“黑手党”这个词儿,是中国人取的。它的意大利名称是Mafia,来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1282年3月29日,一个巴勒莫少女在结婚当天被法国士兵强奸了。第二天,即复活节后的星期一,参加巴勒莫城郊教堂晚祷的一些西西里人举行了起义,袭击见到的每一个法国人,并提出“Morto Alla Francia, Italia Anela”(意大利文“消灭法国是意大利的渴求”)。这个口号的字母缩写是Mafia,音译为“玛菲亚”,在阿拉伯语中,是“避难地”。这些人作案后习惯在现场留下印记,如一只黑手,交叉的骷髅等。因此,中国人习惯称Mafia为“黑手党”,比意大利原名更形象、贴切。

我说:“也许他们转入了地下,我们走马观花,看不到。人家还是要给外国人树立一个好的形象噻。”

另一个解释道:“就是,即使有,他们也修成了正果——搞了一手遮天的‘影子政府’,隐藏得深,保持低调,尽量不引起媒体和公众的注意。至于文艺作品表现的街头火拼、暗杀、收取保护费等工作,我们没有看到、听到。好多对黑手党充满好奇的游客,包括我的同学们,都是‘乘兴而来,扫兴而归’——因为在西西里岛上,找不到黑手党的踪迹。”

当初的担忧,犹若一块石头,瞬间从心里落下了,升起一丝莫名的遗憾。

返回邮轮时,大家在车上七嘴八舌的,好几个都在议论黑手党,都说根本看不出来像黑手党的发源地。有人冒出一句:“要说黑手党,我看那个当街鼓动的黑人就是,警察都不敢抓他。”

我释然了,看来不止我心里装着“黑手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