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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在城市与乡村之间

来  源:重庆作家网    作  者:本站    日  期:2016年4月18日     

——读何真宗诗集《我的城乡地理》

熊勇

何真宗仿佛是一个永远的漂泊者。

或是强加或是自觉不自觉地被冠以“打工诗人”称号的何真宗,在时间指针的推移下默默地用笔耕耘,实践着他用诗歌记录生命历程,不懈地进行着艰苦的探索。从他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南下打工所创作的第一首诗到今天的诗集《我的城乡地理》的出版,他在诗歌创作中反复地试验并做着各种尝试及改变。

如果说,他的前几本书是对他打工经历的生动记录,甚至是血泪记录,展现了在工业化进程中作为社会机器运转下最小齿轮的打工者的精神履历,而《我的城乡地理》则是他的转型之作。是他在经历了流浪,生存,乡愁之后,用诗意对生命和生态的真诚表达。而这种表达又是与他流浪,生存,乡愁相关联。这本诗集的思想深度和写作技巧又上了一个台阶,达到了一新的境界。完成了由一个“打工诗人”到“生态诗人”的转变。

这本诗集中的诗,犀利地剖开了物质世界的脆弱,将人在都市,人在城市化进程中无处寄放的心灵和无可比拟的孤独感进行了清晰展现。尽管诗人曾获得过很多荣誉,个人的诗作被专家肯定和读者喜爱,也从一定程度上见证了诗人在他乡的努力,然而,这并未消除诗人的焦虑与探索,并未改变作为“打工者”的身份。但不变的是他将在以打工为题材的诗作中所具有的冷静、锐利与敏捷的笔触,并将其进一步转入到自身生存境遇想象的真实与独特的书写之中。对生命和生态的书写是这本书的特点。

何真宗的诗歌是他生命历程的记录。在他乡与故乡二者间漂泊,辗转反复,回归与离开,在这样的反复中,他咀嚼着生命的孤寂与精神迁徙的苦楚。《我的城乡地理》,似乎更能表达他作为一个“打工诗人”回到故乡的感慨。他的生命本色是向下的,这种“下”是对生活在底层的生命个体的关注,他用这种向下的关注来表现人性中最本真的色彩。

命运是诗歌的母体,而乡土以及作为构成主要成分的父老乡亲、妻子儿女则是漂泊者永恒的书写主题。在何真宗的诗作中,命运的演变似乎更为他所体味。他的诗歌也真实地反映出在命运的变化中,诗人对乡土及亲人的情感变化,如在《我的城乡梦》这首诗中,对家乡的生态环境,文化,土地,父母,妻儿以及进城的打工者的抒写,非常振撼人心并令人深思。“我梦想中的家乡//应该是山青水秀//干净整洁//富裕民主和谐美丽乡村//村民们不再缺水喝//我的梦想里头//最好有一大大的房子//一家人都能居住在一起//无论在农村还是城市//我的孩子不当留守儿童//我的妻子不做留守妇女//爷爷奶奶、公公婆婆们//也不再成为空巢老人//我的眼前//没有哭声//没有哀求的目光。”特别是:“从出门打工那时起//我就有一个梦想//梦想自己能够赚钱买房子娶媳妇养孩子//和孝敬我的妻子双方的父母//可城市一直为我们的身份发愁//从农民到打工仔打工妹//从进城务工青年到城市建设者//从新客家人到新市民//这让我们越来越困惑//在城市里//我们的青春//卖给了机器//工地和岁月//汗水//甚至生命//在自己建造的繁华中//我们的尊严其实很简单//不需要给我们的名字贴上冠免堂煌的标签//只要在身份证上//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某一个时段//某一分某一秒//喊出或登记我的名字时//请尊重我是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公民”。这些呐喊,始终都紧紧地与命运相连。这种表现在他的诗作中对于命运的真实书写,展现出了深刻的现实性。这既是一种呼喊,更是一种无奈。

在这本诗集中,特别令人感动的是《故乡武陵》(组诗)。“汽笛声响//一首逆水而上的客船//从他乡回到武陵//站在船头的我//心开始荡漾起来//我的声音//在喉咙里打结//想喊一声武陵我的故乡//眼泪却飘扬起一层层浪花//把一种久违的乡愁//撒落长江和满目的村庄。”这既是身体的返乡,更是精神的返乡。故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重要的,对诗人来说尤其如此。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所以,惟有在故乡才可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在一定程度上,故乡即是世界的本源与中心,是一切价值与意义之所系。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都不可能真正离开故乡。因此,才有了“船靠岸了//被船员抛飞出去的锚//成回归的弧线//一下子//紧紧地咬住//岸边的码头//此刻//我终于感到//那些漂浮的心//才总算是//靠了岸”。包括后面的几首:《武陵遗址群》、《梦里水乡》、《二面岩》、《茶马古道》、《倒塌的老屋》、《盛产亲情的故土》、《朝阳村,出生地》、《故乡的村庄空着》等,无疑是诗人离开故乡后,重新以文字与故乡的亲密接触。每一首诗都写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这些诗,表现的都是精神上的还乡,返乡。

故乡,唯有离去。才成为“故乡”。隔开一定的距离之后,才可能更为清楚地认识、理解故乡。而同时,有了这种“隔”,故乡被对象化,精神化,审美化了,故乡变得更丰富、完善,更有超越性。这个故乡来源于现实,却又不同于现实。或者说,它既有现实的成分,又有虚拟。因其现实而与生活、生命、内心有着密切的关联,因其虚拟而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与价值空间。

《武陵群遗址》:“它们沉在土里//也沉在水里”。《茶马古道》:“从桥上看//茶马古道//消失无影无踪”。《盛产亲情的故土》:“当年//盛产庄稼的故土//当年用汗水//就能丰收的故土。”“这时的故土//不再生产庄稼和粮食//最能盛产亲情。”《故乡的村庄空着》:是“空”与“不空”之间,有着丰富而复杂的情感与现实内涵。《倒塌的老屋》:“足以砸伤//一段回忆”。这大致也是一种宿命,现实中的故乡只会变得越来越陌生,甚至是无可挽回。

正因为《朝阳村,出生地》,对于诗人来说,它是自己的故乡,所以故乡的一草一木已经内化到了他的血液里,构成了其世界观的基础。他爱这片土地,即使它孤寂荒凉,即使它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

而这片土地上的虔敬淡泊、困难中的坚持、尘埃中的纯净,无疑都是可贵的。事实上,故乡已然千疮百孔、面目全非。故乡已经变了,不再是经验中、记忆里的那个故乡。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乡,但这个故乡又却是回不去了。离乡,返乡,最后却是无乡。旧的已去,新的未来在哪里?诗人写出了它的变与不变。故乡不是单面性、单向度的。爱与恨、亲昵与疏远、归依与逃离,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诗人写出了故乡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使得诗人的写作成为“这一个”,烙印上了鲜明的个人色彩。

《我的城乡地理》这本诗集,它的本体性是“城”和“乡”。诗人近距离书写对城乡的生活、对城乡命运的体察与感悟,有生活,接地气。这本诗集中的诗有一种抒情性和古典气质。乡愁与生态在诗中有一种奇妙的遇合。相辅相成,产生了强烈的张力。他的抒情性很大程度上是在抒发他的乡愁,这乡愁更多的不是小桥流水、梧桐细雨,而是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在《万州记忆,一首未完成的诗》中,诗人又从“乡”到“城”,抒写了对万州这座古老城市的热爱。用我们所熟知的“李白、太白岩、流杯池、何其芳、石琴响雪、岑公流瀑、黄庭坚、陆游、天生城、都历山、天仙湖、江南新区”等人物和历史景点,讴歌这座美丽城市的变化,抒发了诗人“你爱了//城市的繁华也是一首诗//未完成的诗//怀念和梦想//都是古老和青春”的热爱之情。《我的万州我的城》,更是以饱满的激情,对“三生有幸,平湖万州”的历史、文化、市情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抒写。《南北滨江大道,我读懂了她的温暖》,抒写了一种温馨。“从淹没的房屋和坟墓上//还能沿着江滨的夜色//重新走回来//最后//带着幸福离开”。同时,一边在讴歌和赞美。一边又有另外的情绪。在《太白路,一些生活亮起来,一些情绪暗下去》中,诗人写到:“城市的繁华//都停留在这里”。然而,“我怕在繁华深处//一不小心//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这是现代城市生活的通病。可贵的是,诗人在抒写城市生活中,与许多诗歌写作者的纯洁化、乌托邦化甚至幼稚化处理不同,并不伪饰,而是正视血污,直面伤痛。他的这种乡愁又是辽远的、疼痛的、尖锐的。

离乡,返乡,无乡;无乡,返乡,无乡……循环往复。这大概也是人生的无解的困境。但是,这并非一种简单、无意义的重复。在不停地往复之中,故乡与自我都在发生变化,在不断的对视、互动中认识对方,认识自我,美与意义亦由此而生。所以,诗人在经历了流浪、生存、乡愁之后,就要寻找精神寄托。

精神寄托在哪里?在生态。诗人不但把自然视为休养生息的环境,更把自然视为人类的精神家园。不仅描写生态,更注重生态与人的关系及对人的启示。在《江南,梅香纵放》中,是梅香使诗人领悟到了:“紧紧地抓住根和阳光//该开花就开花//该落叶就落叶//不悲//不伤//不离//不弃”的深刻的宇宙规律和人生哲理。在《李花是春风吹来的眼睛》一诗中,不仅写出了“阳光明媚//雨水温润//吹烟缭绕//像生态的纯朴”那样的乡村风景画,还写出了“每一句甜言蜜语//都来自花蕊的真诚”。给人以思考和启迪。更重要的是,在那个天人合一的境界中去徜徉,游览一番,收获了启示和鼓励。“尽管只是一个匆匆过的客”,然而,“我的孤独//没有失落和感慨//花落李熟的幸福//让一阵风吹来//就像眼睛//那种妩媚//死死地//勾住了灵魂不放”,这就是从大自然中汲取精神力量和思想启迪。从美好的生态环境中总结出宇宙运动的规律和人与自然生命运动的规律。一句话,变化无穷的大自然正是人们观察研究的思维对象,也是诗人归纳、抽绎的思想源泉。《太安,一个可以俘获内心的词》,《凤凰山,枯萎的季节茶香的绿》,《桔乡,在采摘到来之前》,《桔子红了,你在哪里》,《千亩菊花,在朴素中亮出繁华》,《茨竹乡村之旅》(组诗),《铁峰乡魂》(组诗),《梨树乡村拾景》(组诗)及第二辑《重庆版图,古朴的回声泛滥》中的所有诗作,无不是从大自然中获取思想的养料,抒发了对自然生态环境充满了敬畏和喜爱之情,这不正是我们今天所大力提倡和推行的生态文明建设吗。

无论是第一辑《万州地理,我的家乡我的城》,还是第二辑《重庆版图,古朴的回声泛滥》以及第三辑《沿海城市,我们用梦想取暖》,都是通过对自然生态的抒写,表达了人与自然环境的纯朴、安静、和谐,城市与乡村的和谐,这正是诗人的中国梦。

这里我要特别说明的是,第四辑《地震灾区,我的诗歌不是泪》,除了读后令人潸然泪下外。表面看,写的是地震灾害给人类带来的悲剧以及人类面对灾难的态度,但实质也仍然是乡愁与生态的另一种表现。《灾后,与家乡失去联系的打工兄弟》,仍然是以一个打工兄弟的视角,来回望故乡及故乡的亲人。“就是这个打工兄弟//与我一样//是从新闻中知道这个噩耗的//他说//这下子他的家乡毁了”。“他已明白//从此他要成为30岁的孤儿了//连他打工10年的积蓄//也在这场灾难中//一下子就没有了//只有回家的路”。“在撕心肺裂的呼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因为//亲人在那!//亲人在那!”这就是一个打工仔对故乡的依恋,这就是一种乡愁。《坐飞机回家,打工兄弟充满了悲伤》:“我们打工拼搏一生//就是要有一个家”。“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老家//震灾的地方是我的家乡//哪怕成了一片废墟也要回去//没有回家的路//我们//就是爬也要爬回去//因为//只有回家//亲人团聚就还有一线希望”。通过这些远离故乡的打工仔的回乡之情的描写,再一次表明,故乡,乡愁是每一个人心底最坚强而又最柔弱、最厚重而又最缥缈、最庄严而又最平常的情感。乡愁是其他所有情感的基石和酵母,由此而生发出悲悯、仁慈、善和爱,生发出文学的情思和美感。而诗人的这些抒写的理性结晶,就是诗人与身俱来的良知。

通读这本诗集,我们可以对诗人的创作作一个初步的梳理:诗人漂泊异乡是为了生存和生命存在的价值,找寻自己的精神归宿。爱故乡却不能留守,对于精神归宿的追求与向往终于战胜了对于真正故乡的眷恋。之所以选择南下打拼,其中必然有着不可抗拒的缘由。

离家是生命个体漂泊的开始,离家的过程带着母体的伤痛。而在外谋生,在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艰难则更能触动生命中最本质的苦楚。这种苦楚源自现代化的城市带有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一方面,它是在追求个性自由发展过程中由独立引发的必然后果,同时,也是脱离了农耕生活的混沌步入机械化现代化进程所引发的人与人之间的疏离。追求精神自由的理想个性发展和生存状态所出现的伤痛成为诗人诗歌创作的源泉。

作为一个由乡村到现代都市生活的人,境遇的变迁更能触动他作为诗人敏感的神经,他在现代生活中行吟。在对城市生活的向往与渴望中,他在学习与改变。但想象与现实的距离是一种背离,对都市的渴望与改变后仍存在的格格不入感让他的精神处于不断的挣扎之中。

城市生活有着钢硬及冷漠,诗人感受着他们,记录着他们。都市的冷硬的风将最贫瘠者的灵魂尊严带走,他们才是真正的无产者。在他的诗中也总能凸显出底层生存者被岐视与遗往的现实。

都市在现代化发展过程中存在的矛盾与张力让诗人以一个没有“身份”者抒发更为深刻的感触,一方面,在这个社会提倡个性,解放自我。另一方面,社会也借助种种原因来打压人的信心。这些都是在社会高速发展过程中的客观存在。

正因为在现实中思索与前行,他选择了用诗歌替青春保鲜的方式。

在城市生活中,诗人没有失去自己的方向,他关注城市,关注乡村,用心写作,并努力自城市的喧嚣中超脱,让自己变得冷静与客观。他用自己的笔,真诚地破剖析自己,也剖析这个世界。他用他的语言与写作共同构建了《我的城乡地理》。他仍在底层表达对城市与乡村真实的体验,表现在生存伦理和文化及人的价值的变化中所产生的个人与历史之间的冲突,他的写作根源就是这一冲突。在诗歌创作中他构建自己的精神地理。作为经历了由乡村到城市,由城市到返乡,又到无乡的艰难跋涉进而在一个城市站立,且见证城市发展变化的参与者,他的写作就显得尤其有意义。

这本诗集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几乎所有的诗都是真实的地名,真实的场景。再加上真情实感,就构成了这本诗集的风格。一个真字了得。这种风格在我国当代诗坛上是少见的,所以尤显特色。

流浪、生存加上诗意的守望,当代人才算找到了困境中突围的通道。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何真宗的努力,其价值已经超出了文学本身。

我不是一个诗人,在文章的最后,我有几句心里话:故乡的语言总是颠簸的,在谋生的旅途中起伏。

流逝的岁月,我们对故乡似乎越来越陌生了,在奔波中的思念却日臻强烈。

我们的儿女也许在家乡以外的城市降生了。故乡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口头之外的模糊。但思想深处的故乡意识,如同我们的奔波一样不能放弃。

何真宗,继续努力,不要放弃。